直到上月开春那日,她去城外上山采药,意外遭遇了一头野狼。 狼是昼伏夜出的群居动物,那日天气晴好,她又身在本不该出没野兽的浅林,所以当她前一刻还在弯身采药,后一刻忽然听见一阵诡异的兽喘,一回头看见草丛里惊现一头皮毛带血的孤狼时,第一时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直到身边婢女惊声叫起,她方才回过神来,转身想跑却记起书里说背对狼逃奔更易激发狼的兽性,于是努力冷静下来与那狼对视着,拉着婢女的手缓缓一步步朝后退去。 却不料那狼似乎不久前才受过惊,已然被激发兽性,她们这一动,狼四爪一蹬便猛扑上来。 浓烈的兽腥气扑面而来,她张皇失措地跌进草丛,眼睁睁看狼直冲面门,脑袋霎时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忽然破空而至,嗤地直直射中了狼肚子,那狼在半空中一声哀嚎,重重倒地。 她心怦怦跳着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一位身形颀长的锦衣少年手握长弓坐在马上,目光紧盯着那头伤狼,掌心长弓弓弦犹在震颤。 那狼中了一箭仍未咽气,鼻翼翕动之下突然暴起,嘶嚎着朝少年扑了过去。 少年被扑下马,一个敏捷的侧滚翻避开狼爪,与狼缠斗起来。 困兽之斗不容小觑,她爬起来想帮忙,一面让婢女跑快点去林外喊人,一面手足无措地搬起一块尖石,在旁随时准备应援。 想来当时若真到了需要她出手的地步,她和那少年定都难逃一劫了,所幸缠斗之中,少年渐渐占了上风,两条腿一绞,死死绞住了狼身,一手横臂格挡扼住狼嘴,一手拔出一柄匕首,狠狠一刀扎入了狼的咽喉。 伤狼在垂死的抽搐过后终于无力地垂下了头,匕首一拔,鲜血喷溅而出,浓重的血腥气在风中弥漫开去。 少年一脚踹开那头死狼,仰躺在地上一声声喘起气来。 她慌忙扔掉石头跑上前去,问那不知名姓的陌生少年:“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那少年仿佛才注意到她那一身显然并非出身山野、甚至非富即贵的打扮,皱了皱眉头,眯起的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她当时并未多想,只顾去看他伤势,见他袍袖染血,疑是被狼爪划破,急急回头去找细布想给他的伤臂包扎。 不料地上的少年忽而警觉般打铤而起,一把拔去扎进狼腹的那支箭,等她拿着细布起身,他已匆匆上马扬长而去。 很快,吵嚷的人声和着纷乱的踏踏马蹄声响起,一群鲜衣少年策马涌了过来。 她望着其中几人眼熟的面孔,认出了那群人,是天崇书院的学生,她兄长的同窗们。 对面那群人看到她和地上的死狼吃了一惊,一个个下马奔过来。 她那时才知道,原来那群学生当日正在附近围猎,公子哥儿们武艺不精,又想享受打猎的快感,便让专人将他们要的猎物驱赶进圈,他们则在圈外比拚射艺。 猎物本都是乖顺的品种,可他们之中一位叫钟伯勇的少年自视甚高,指名要猎狼,结果非但没能猎下这狼,反被狼逃出了猎圈。 一众学生分头追赶,这拨人追到她所在的地方,误以为是她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征服了这头凶狼,全都诧异万分。 她连忙解释说不是,可又想起先前那少年临走拔去箭支的模样,猜测他许是不想暴露在人前,她便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说这狼是被裴家护卫所杀,护卫一时走开了去。 众人知她是相国之女,大约也没多想,让她采药当心,背着死狼便欢欢喜喜地走了,看那样子估计这拨人要将这功劳据为己有。 等众人走后,她捡起了先前那少年遗漏在地上的那柄匕首,隐隐担心他的伤势,回府之后心下难安,翌日以给兄长送午膳为由去了一趟天崇书院。 她猜测那少年应当也是天崇书院的学生,想将匕首还给他,当面谢过他出手相救的恩情,可在书院里转了一晌午,却都没有见到他。 她徒劳无功地离开了书院,乘着马车行至书院后门,忽然听见一名老先生扯着嗓子的大喊:“沈元策——你小子给我站住!” 那日她将书院里的人都认了个遍,只差一个一惯坐不热学堂席面的沈元策。 虽说如此,她本也没将最后这个可能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她想错了,那少年或许只是刚巧途经山林,并非天崇书院的学生,这下要找人便如同大海捞针了。 听见那个名字的那一刻,她只是想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争执,却在探窗而出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墙头一跃而下,明媚春光里,那张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面孔刚好转向她的方向。 她不可思议地盯住了那张脸,比前一日青天白日见到狼还惊讶。 沈元策,竟然是他? 那一箭射中一头暴起的狼,一力与之搏斗,最后一刀将之封喉的少年竟然是沈元策?那个传闻中不学无术,射艺考校从未中过箭靶,除了翻墙什么功夫也不会的沈元策? 马车辘辘向前,她震动地忘了喊车夫停下,身后沈元策望着她的脸,似乎也认出了她和她这辆马车上的裴家徽记,一个转身就走,颇有些溜之大吉的意味。 她怔怔回想起前一日沈元策看清她一身打扮时皱起的眉头,忽然明白过来。 那等燃眉之急的关头,那一箭是不得不发,可他起先或许以为她只是在山中采药的普通医女,却没想到自己救下的是一位京中权贵。 救下的是权贵,那便麻烦了。 因为满京皆知,以沈元策三脚猫的功夫是不可能单枪匹马对付得了一头凶狼的。 她出神地想着这其中的关节,等车驶出老远,才想起让车夫掉头回去,可原地早就没了少年的身影。 那日回府之后,她反覆思量着这件事。 眼见为实,比起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沈元策,她更相信自己看见的那个沈元策。她与父兄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几句沈家的事,心底有了一个猜测。 河西手握重兵,玄策军骁勇善战,倘若沈家还有一个可堪大用的儿子,那就太招人嫉妒与忌惮了。 只有沈家的儿子不成器,没出息,大家才能松一口气,想着沈节使再能征善战,后继无人也走不长远。 那个恶名远飏,小小年纪便不学好的少年并非当真不学好,而是他不能学好。 世人对沈家公子多有误解。 而这误解却是沈元策希望的。 既然如此,她便不可明目张胆去与他道谢了,她自以为的道谢或许反而会给他招致麻烦。 翌日,她藉着替母亲去医馆抓药的机会上街,花银钱托一名赌客去赌坊给沈元策递了张字条,约他在汀兰水榭见面,说她会在这里等上一天,请他任何方便的时候过来都行。 沈元策知道自己有物件落在她这里,不久后便独自一人来了水榭。 她当即起身迎上前去与他道谢。 “与我无关,是裴姑娘自个儿走运,遇见我瞎猫碰着死耗子千年中一回箭。”沈元策话里话外满不在乎,摊开手只想要回他的匕首。 她将洗净的匕首还给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还有事儿?”他有些不耐烦,催促她,“有话一次说完,我这赌运刚起来,再不回去就跑了。” 她不曾与外男打过什么交道,何况是在那等私密的场所,一时有些紧张,半晌才道:“……我是想问,你手臂的伤怎么样了?我略通医术,今日也带了医箱,可为你包扎一下。” “这都第三日了,我要还没包扎,血不得流干了?” 她噎了噎,解释道:“我只是想着你不愿让人知道此事,应当也不会请医包扎,自己包扎总归有些不便……” “那关你什么事儿?” 她看着面前浑身带刺的人,好言相劝:“沈郎君,我没有恶意,也不会将此事告诉旁人,否则便光明正大去找你了,只是不亲眼看过你的伤势,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这伤若感染到骨头里,往后这手万一不能再挽弓射箭,连瞎猫碰着死耗子的机会也没有了可怎么是好……我下手很快的,你与我说这几句话的时辰,我早都包扎好了。” 不知是她长篇大论里的哪个理由说动了他,他终于大喇喇在美人靠上坐下,一言不发地拉起了袖子,撇开头去。 她连忙上前拆开他裹得乱七八糟的细布,仔细看过他狰狞的伤口,重新给他上药裹伤,为着求快,噼里啪啦的,一不小心打翻药水,沾了一身狼狈。 他偏过头来,看着她衣裙上淋漓的污渍,那个时候才露出了一丝好脸色:“……也不用这么快。” 她拿帕子随手擦了两下衣裙,继续给他包扎:“我怕耽误了沈郎君的赌运。” 此后两人再无话,直到包扎完毕,他起身要走,她又叫住他:“沈郎君,你这伤需勤换药和细布,且有一阵子要养,你看之后是我去书院找你方便,还是你来这里找我方便?” 沈元策扭过头来,拧着眉道:“有完没完?” 她本是不会威胁人的,可看他就像那日那头难驯的狼一样,不下狠招就张牙舞爪,只好说:“沈郎君若不将这伤治好,我便昭告天下,那日是你杀了那头狼。” “你觉得有人会信?” “空口白话自然不会有人信,可你手臂上有狼爪留下的伤,这便是证据,你早些医好,才可早些销毁‘罪证’,我便也没什么可以威胁你的了。” “相国家的女儿,脑子是挺好使。”他上下打量着她,眼神赞赏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是我去书院找沈郎君方便,还是你来这里找我方便?”她便又将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要不你来赌坊找我?”他勾唇笑着,有些不怀好意的意思。 “可以,只要沈郎君方便。” 他似乎被她一本正经的笃定意外了一刹:“你那相国老爹还能许你去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 “不让他知道就可以了。” “包括今日与外男在这等幽秘之所偷偷私会,也是——不让他知道就可以了?” 她被说得涨红了脸,一时没回上话来。 然后便见沈元策捻起了那张她约见他的字条:“裴姑娘,威胁人之前呢,先想想自己有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我的秘密和你的清誉绑在一起,揭发我之前,先掂量掂量划不划算。” 不等她作答,沈元策已经朗声笑着走了出去,留下一句:“这地方选得不错,就在这里吧。” 他不接受她的威胁,但还是妥协地接受了她给他定期换药的提议。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威胁不是出于恶意,就像她也知道,一个救人心切之时,连己身要命的秘密都来不及顾及的人,不可能当真拿姑娘家的清誉出去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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