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宗鸣脚步一顿,迟疑地扭过头去,定睛看见两只长靿靴,视线缓缓往上,冷不丁对上一双乌沉沉的眼。 怎么突然来人了! 方宗鸣无声倒抽一口冷气,拔腿就跑,刚迈出一步又一顿。 等等……从后窗来的人? 那不跟他是同道中人?今儿什么大喜日子? 方宗鸣背身站在原地,回忆起方才匆忙的一眼,那是一张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脸。 熟悉的是,此人好像曾是他在书院的同窗,陌生的是,他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这面孔。 ……沈元策?! 方宗鸣一个惊愣,回过头刚要再看一眼,来人鬼魅般一个闪身,下一刹,一把剑横在了他脖子前。 方宗鸣低头一看,一个哆嗦,抖着腿举高了双手。 床榻那头,姜稚衣听着脚步声靠近又停下,好不容易再响起一声又没了音,端在身前的手实在优雅不住了,慢慢睁开一道眼缝看了过去。 这一看,一声惊叫猛地坐起。 “啊——!” 怎么是这个脏东西! 姜稚衣一把拉高被衾,颤抖着避去了床角。 方宗鸣转头一看,结结巴巴道:“表表……表妹别怕!这个沈元策,夜半潜入你闺房,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我来对付他!” 姜稚衣白着脸急急喘气:“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元策和方宗鸣同时看了对方一眼。 方宗鸣警惕地看了看眼下那柄未出鞘的剑,腾出一只投降的手指了指元策:“听见了吗?我表妹问话呢,你来干什么!” 元策手中剑一转,打落床榻帐钩,帐幔簌簌垂下,剑转回,剑背一拍方宗鸣小腹。 方宗鸣嘴一张,痛都呼不出便软了下去跪倒在地,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森冷的声音:“她在问你——”
第18章 姜稚衣紧攥着手中的被衾,缩在床角心脏狂跳。 此前看在舅父的面上,不曾对这位卧病在床的大表哥发落什么,谁想这龌龊东西在床上躺了大半月,刚能下地,竟是一日也不消停,如今连她的院子都敢闯了! 若此刻房中只有她一人…… 姜稚衣晃了晃脑袋挥散去那些念头,按着心口定了定神,望着帐幔外那道执剑而立的身影,跳到嗓子眼的心脏一点点回落下来。 地上,方宗鸣抱着肚子痛得两眼发黑,险些一口气背过去,缓了缓,顶着一头冷汗抬起眼来,看了看头顶反客为主的人,又看了看帐幔后边似乎默许了的姜稚衣。 ……不是,这不是他们方家的府邸吗? 这沈元策不是她死对头吗?! 方宗鸣直起身板,抖着嘴皮子就要骂。 元策手中剑往下一压,剑鞘顶上他肩窝。 整片肩膀连带后背一麻,这腰板竟是无论如何也直不起来了。 方宗鸣像只鸡崽被撴在地上,粗着脖子红着脸,只剩一颗头能昂起来:“我……我这不是看沈元策鬼鬼祟祟的,过来保护表妹你的安危吗?表妹怎不问问他是来干什么的!” 屋里沉默了一刹。 “你说呢!” “你说呢?” 一刹过后,一高一低两道话音齐声落下。 元策偏头看向床榻。 隔着金色的帐幔,两道目光瞬时交汇,又飞快错开。 姜稚衣轻轻咳嗽了声,缓缓拉起被衾遮住了脸。 像听见什么惊天奇闻,方宗鸣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头顶睥睨着他的元策,又看了看床榻上含羞的表妹,脑袋里咣啷当一声响! ……这对狗男女! 肩窝猛地一酸,方宗鸣哎哟一声,龇牙咧嘴地弓起背。 元策手中剑一侧,点了点他的脖子:“管好嘴,滚出去。” 方宗鸣斜眼瞧着那剑,寒毛倒竖起一片,终于是一眼也没敢再多看,忙不迭连滚带爬地跌撞着跑了出去。 房门啪嗒一开又啪嗒一合,烛火轻晃了晃,寝间里登时安静下来。 姜稚衣蒙在被衾下长长松了一口气。 叹完记起屋里还有人在,忍不住放轻了呼吸,紧张地竖起耳朵去听动静。 听了半天,却没听见一丝响动。 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不会也走了吧? 想着,姜稚衣从被衾里疑惑地钻了出来。 正看见元策站在半丈开外一动不动看着她,眼神里好似透着一些古怪的复杂情绪。 不过是在旁人面前承认了他们的关系,有这么复杂吗…… 还是说—— “你别又冤枉我!”姜稚衣突然记起有些人翻起旧账来多么可怕,“这种人憎狗嫌的东西,看一眼都恶心,与我可没有干系!我今夜是给你留的门——” 元策轻挑了下眉,从鼻腔里哼笑出声:“我用得着你留?” 姜稚衣一噎,知道他本事大,隔着帐幔气哼哼瞪他一眼。 “我不留门,便是你偷香窃玉,我留了门,便是你情我愿,那能一样吗……” “……” “怎打仗打得这么不解风情!” 元策寒着张脸转身拎起剑:“都有心情解风情了,看来病好了,走了。” “哎!”姜稚衣膝行上前,一拉帐幔,钻出个脑袋来,“我这还没好呢!” 元策回过头来,眼神疑问。 “我、我头好疼!我还咳嗽——”姜稚衣目光闪烁着掩嘴咳了几声,又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呀,好烫,我是不是又烧起来了?你快摸摸看。” 元策垂眼睨着人,匪夷所思地歪了歪头。 就这演技,她与他兄长从前谈情说爱,究竟是怎样做到全长安非但无人知晓,还都以为他俩是死对头的? 真是个奇迹。 元策曲起食指,指节抵在她眉心,像方才摁鸡崽一样把人摁回帐幔里:“没好就回去躺着。” “我躺着你就不走了吗?”姜稚衣仰头望着他,见他不说话,轻叹了口气。 “其实我有点怕呢……” “若今夜你没有来,或是来晚了一步,不知会发生什么……” “贵为郡主又如何,终究是寄人篱下的弱女子,若大表哥大着胆子再来……哪怕事后追究,就算杀了他有何用?” 元策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叭叭了半天,背过身往她床边脚踏一坐,一手支剑一手搭膝,拿后脑勺对住了她。 姜稚衣眨了眨眼,趴到床沿:“不走啦?” 见他不说话,又撑起腮去看他神情:“是不是不走啦?” 响在脑后的声音像月牙泉的泉水,叮叮咚咚,清澈,又带着得逞的狡黠。 元策冷声皱眉:“再不闭嘴就走了。” 姜稚衣哦了声,抿唇一笑,翘起的小腿在空中晃了晃,平躺下来拉起被衾,余光里瞧着他挺拔的背影和他手中那柄剑,心安了些。 虽然还是有点生气那个破考验,但看在他近日夜夜过来照顾她,有心补过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原谅他这一回。 姜稚衣想高兴了,改成了侧躺,支着额角看起他的后脑勺,指尖在枕边哒哒地敲。 灼灼的视线如同暗夜里逼射而来的光,强烈到无法忽视。 元策张了张口,又懒得打破这难能可贵的安宁,干脆提着剑闭上眼,权当自己瞎了。 鎏金灯树上滴落的烛油渐渐盈满小盏,不知闭目养神了多久,身后那道目光渐渐微弱下去,直到完全合拢,消失。 满室只剩绵长的呼吸声。 元策回过头,隔着朦胧的帐幔看见榻上人熟睡的脸。 比起前几晚不舒服地拧着眉皱着鼻子的模样,今夜软和了许多,唇角微微翘着,不知瞎高兴什么。 做到这份上,也算给兄长赔够罪了。 元策撑膝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提上剑无声走到后窗,推开了窗子。 临到翻身而出,耳边却蓦地响起那道咕哝—— 若大表哥大着胆子再来……哪怕事后追究,就算杀了他有何用? 一顿之下,元策又回头看向床榻,眉心一皱,收回了手。 长夜过半,月上中天,半炷香后,瑶光阁屋顶。 一身夜行衣的少年长身而立于屋脊之上,抱臂站在月光下,静静俯瞰着整座院子。 东西南北四个面,大门、二门、角门、屏门,游廊、过厅、水榭、竹林—— 撇开今晚被撤走的部分护卫不说,这院子的结构和守备也是中看不中用,哪儿哪儿都漏风。 难怪那蠢货能钻空子进来。 衣袂随长风拂动间,元策摩挲着指腹,脑海里很快勾勒出一幅图纸。 需要移栽的树。 需要加固的门窗。 需要改点位的人手…… 忽然“砰”一声脆响从脚下的寝间传来。 脑海里清晰的笔画断了墨似的一滞,元策眼皮一抬,自屋脊纵身跃下,一把推门而入。 寝间里,床边小几上的瓷盏被挥落在地,榻上人急喘着坐在那里,惊恐地望着窗子,好似刚从什么噩梦中苏醒。 一转头看见他,呆呆的没回过神来,反还往床角缩去。 一直等他走到榻前,撩起帐幔,她才像认出了他,目光微微一闪,后怕般猛地扑上前,一把环住了他的腰。 元策到嘴边的问话被这缠上来的一双玉臂扼住,捏着帐幔的手连同身体一僵,慢慢低下头去。 怀里的人一抱住他便声泪俱下:“吓死我了!你去哪里了……” “不是说好我闭嘴你就不走了吗,怎么骗人呢?” 元策:“我——” “我又不是同你说笑,我是真的害怕……” “舅父不在,我在这府上一个亲人也没有……” 姜稚衣抽抽搭搭呜咽着,不知想到了哪里去,抬起一双泪涟涟的眼:“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骗我?” “?” “说没有相好是不是也骗我……” “说没有变心是不是也是骗我?” “…………” 这旧账还能这么翻? 她一个噩梦,他四天四夜白干? ……这到底谁的噩梦? 泪湿衣襟,眼看玄色的衣衫被染得深一块浅一块,元策心底划过一个由来已久的疑问—— 兄长到底喜欢这哭包什么? 喜欢她颐指气使,喜欢她蛮不讲理,喜欢她话痨,喜欢她麻烦? 元策低着头气笑:“你讲点道理?我若走了,你现在抱着……”的是谁? “你才要讲点道理!你若没有变心,我都哭成这样了,你不抱我就算——”姜稚衣看了眼他垂在身侧的手,“怎还像要揍我……?” 元策一偏头,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蓦地一松。 再转回眼,那双盈盈泪眼里百转千回,看着他,像在看个始乱终弃的人渣。 夜风从方才来不及阖的房门灌入,拂动帐幔,静立间,轻纱悠悠飘荡,迷过眼下。 元策眨了眨眼,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一点点抬到半空,悬停在她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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