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脑仁隐隐作痛:“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我在京既无公务,严于律己修身养性也算不辜负圣上爱重。” “皇伯伯爱重的人多了去,也不见满朝文武有谁过意不去,你别跟我讲那些大道理!” ……他分明只是来通知她这件事的,并非商量,并非。 见他语塞,姜稚衣撇撇嘴:“你为了皇伯伯去读书,意思是皇伯伯比我重要咯!” “……我读书不也是为了你?”元策轻咬了咬牙。 姜稚衣一愣,抬起眼来:“为了我什么?” 话一出口,看着他哑然模样,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从前她与他之所以暗通款曲,便是因他在学业上毫无建树,成日逃学去斗鸡走狗,四处招惹是非,在长安城风评极差,若当时公之于众,只会被她舅父棒打鸳鸯。 两人便商量定,待他日后建功立业,可堪与她匹配之时,再向她舅父禀明两人关系,光明正大地向她提亲。 她本以为他如今胜仗归来,时机已经差不多成熟,但他若能在她舅父回京之前重返书院,再临时抱抱佛脚,即便只是做个样子,的确能在她舅父那儿攒下更好的印象…… 话赶话说到这里,元策正思索这脱口而出的一句如何解释,一抬眼,见对面人缓缓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你——”元策试探着看了看她,“明白了?” “好吧,我明白了……”姜稚衣苦兮兮叹了口气,眼巴巴瞅着他,“可明白归明白,我还是舍不得跟你分开……” 元策默了默,轻咳一声:“诗有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诗里还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 这些诗人能不能统一一下口径。 元策闭了闭眼,耐性所剩无几:“那你想怎么样?” “好了好了,你如此用心良苦,我怎会不体谅——”姜稚衣叹息一声,劝自己来日方长,“那这样,明早我去给你送行,这点要求总可以答应吧?” 左右明日过后,短时间内不会再见,这最后一面,便随她吧。 元策点了下头:“行。” 翌日天明,夜半一场小雪下过,长安城一片银装素裹。 城东路上的积雪一早便被清扫到两旁,马蹄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嘚嘚嘚由远及近,在天崇书院门前打住。 马上一身玄衣的少年一勒缰绳,袍角一掀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随意抛给随从。 昨晚临时下了场雪,今早他让青松去永恩侯府传了个话,叫姜稚衣不必冒雪送行,省得这一冻又是一场麻烦的风寒。 元策负手立在阶下,抬首望向面前这座书院,看着那面华贵有余,读书气不足的金字门匾。 这座天崇书院并非为科举而设。 自理学兴起,古时的君子六艺便渐渐荒废,如今的读书人皆是一心研读四书五经,十年寒窗为科举。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实在不是科举这块料,却又必须读点书的人——尤其在这“五花马,千金裘”,世家子弟遍地走的长安城。 所以便有了这么一个书院,复君子六艺之古,教授学生“礼、乐、射、御、书、数”,为防那群人堕落成纨绔,或者也为一些纨绔当遮羞布。 从前的兄长便在这一行列之中。 想着,元策靴尖一抬,往里走去。 恰此时,远远传来一道车马辘辘声,余光里落进一辆雕花嵌玉的华丽马车。 元策似有所感,靴尖一压,偏头朝路口望去。 通身金翠的马车一路行驶到书院门前停稳,一位内穿男式圆领袍,外罩白狐裘的小“郎君”搭着随行“小厮”的手腕,踩着轿凳走下马车,抬眼看见他,松了口气:“赶上了!” “……” 虽是一身从未见过的男装,但也不妨碍他一眼认出了这张每天在她眼下晃的脸。 元策皱了皱眉头:“不是说了不必送行?” “我不是来送行的呀,”姜稚衣昂首阔步走上前来,扬手一指那块金字门匾,“我也是来天崇书院读书的。” “?”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我在京既无公务,严于律己修身养性也算不辜负圣上爱重——不是阿策哥哥你说的吗?” “……” “我身为郡主,比你的俸禄可多多了,成日闲赋在家,不做实事,实在过意不去呢!”姜稚衣笑得十分“不好意思”。 一阵静默的对视过后,元策确认了,她是认真的。 “……你要读书可以去女学,这书院是为男子设立,你一个姑娘家来这里,成何体统?” 姜稚衣低头一看自己这身男装打扮,眨了眨眼:“所以我女扮男装了啊。” 就她这张脸,这身段,谁看不出这男装底下是女儿身? 元策:“这里的人不、瞎。” “是吗?”姜稚衣望向身后。 正是进学的时辰,一辆辆精致阔气的马车陆续停在书院门前,一个个世家公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姜稚衣扬首冲众人挥了挥手:“各位同窗早!” 一位离得最近的世家公子循声扭过头,一愣过后立马想起今早出门前收到的消息,朝姜稚衣有礼地作了一揖:“姜小公子早!” 随后,更多世家公子望过来,无数道声音叠在一起—— “问姜小公子安——!” “雪天路滑,姜小公子当心脚下——” 元策:“……” 姜稚衣回头看向元策,一扬下巴:“但他们可以装瞎。”
第24章 整座书院像一锅被投了生石灰的水, 很快沸腾起来。 冻手冻脚的融雪天,便是公鸡打鸣的时辰都比平日晚,更不必说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原本这种日子, 能哈欠连天来上学的已算是书院里的佼佼者, 更多公子哥儿是连榻都下不来的。 也不是什么正经育才的书院, 教书先生们对此司空见惯,多年下来早已心如止水。 不料今日破天荒的,这群世家公子不仅几乎全到了, 还丝毫不见萎靡之态, 一个个兴奋得两眼放光,瞧着比教书先生都精神。 “天”字斋学堂内, 一众学生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一面为着什么事争得面红耳赤, 一面频频转着眼珠子朝最后一排张望。 一早听说永盈郡主要来书院念书, 他们这些人又惊又奇, 瞌睡全跑了个空,有些路远又不愿住学舍的人连马车都没坐, 用着并不娴熟的骑术一路紧赶慢赶, 就为着来迎接郡主。 不承想到了地方,郡主是迎接到了, 却还迎接到了另一个“饶头”—— 沈元策怎么回书院来了?! 这天崇书院面向京城勋爵高官之后, 一要求入学者年纪不及弱冠且未婚, 二须是家中嫡长子。 沈元策三样都符合,来这儿倒也没什么毛病,可已是带兵打过仗的人了,出走三年, 归来仍旧上学?怎么想怎么奇怪。 再说郡主与沈元策是众所周知的不对付,这两人同一天进书院必然不是巧合,那么到底谁是前脚,谁是后脚,谁来找谁的茬儿?又是来找什么茬儿? 看了看最后一排新添的两张书案,众人回过眼,头碰头地,展开了第十三回 合激烈却小声的讨论。 最后一排,姜稚衣身后是墙,左边是窗,右边和身前各垂了一面珠帘,两耳不闻帘外事地端坐在书案前,捏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 古有皇太后垂帘听政,今有永盈郡主垂帘听课。 这学堂本就是为一群精贵人所设,雕梁画栋,窗明几净,倒也不至于委屈着她,为她单独辟出的这个角落虽狭小了些,不过五脏俱全—— 书案、熏炉、袖炉、茶具、笔墨纸砚等一应物件都是最好的,谷雨也在一旁作书童打扮伺候她,姜稚衣对此尚算满意,就算稍微有些不满,一转头,看见右手边珠帘外的情郎,也都平息下去了。 元策离她约莫不到一丈,正闭目坐在书案前,面无表情的,不知在想什么,从方才进门起便一直是这副生人勿近,心情不佳的模样。 此时还不到上课时辰,姜稚衣刚想拨开珠帘叫他一声,一名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忽然走了进来。 前排一众人像看见地狱修罗,齐声一阵呜呼:“完了,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姜稚衣问谷雨。 谷雨说这就去问问,不等起身,前座响起一道温润的声音:“这位是天字斋的武教头,姓冯,今日上午例行考校骑射,许多不擅此道之人想必本打算借故逃学——” 结果被姜稚衣要来的消息冲昏了头脑。 前座人主动解答,却端正目视前方,并没有转头看她,这纨绔成群的地方倒难得出现这样分寸有度的人。 姜稚衣:“那如我这般新来的也得参加?” 君子六艺之中,“御”在古时本是指御车,但在当世这门学问已无太大意义,所以便改良成了御马,骑射便是“御”与“射”两门学问的结合。 姜稚衣知道她不必参与其中任何一样考校,不过关心元策接下来的去向。 冯教头朝角落看过来一眼,带着武人硬邦邦的口吻道:“新来的在学堂自行温书,不必参加。” 姜稚衣心头刚一喜—— “这是为何?”前排响起一道吊儿郎当的男声,“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同窗,冯教头一向铁面无私,今日怎不一视同仁了?难不成是要包庇谁?” 姜稚衣认出了此人—— 是她舅母娘家康乐伯府的嫡长子,钟伯勇。 她若没记错,此前被阿策哥哥打断腿的那些人里,就有这个钟伯勇的亲弟弟。 果不其然,钟伯勇朝元策勾了勾嘴角:“听闻沈小将军在战场上十步杀一人,百步可穿杨,应当不需要梁教头为你打掩护吧?” 姜稚衣皱了皱眉。 堂中一片鸦雀无声,十数道打量的眼神嗖嗖看向元策。 元策睁开眼,对上钟伯勇挑衅的目光,淡淡起身,朝外比了个请的手势。 两炷香后,书院校场。 姜稚衣拢着狐裘坐在场边长凳上,手捧袖炉,冷眼望着起点那头跃跃欲试的钟伯勇。 眼前是一条宽而长的跑马道,跑马道两侧按照不同的间隔分别矗立了五座箭靶。 学生们需挨个从起点策马出发,一面驰向众人所在的终点,一面朝这十座箭靶射箭。 这等难度的考校,在天崇书院已属杀手锏,地、玄、黄三斋年幼的学生不必参加。 但长年纪也未必长本事,天字斋这些十七八的公子哥儿,一半以上都是能好好跑完这段马,意思意思射出一箭就不错,至于射不射得中靶子,一般看缘分。 如果缘分太浅,可能还会在手忙脚乱的过程中落马。 自然,冯教头武艺高超,全程在旁看护,不会令他们摔伤,但即便如此,害怕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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