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附近的长凳上,一众被美色吸引,跳进今日这深坑的公子们已经打起哆嗦,甚至开始怀疑姜稚衣是教头派来的卧底。 第一个上场的钟伯勇倒丝毫不虚,站在起点处扬声道:“冯教头,这一模一样的考校都多少回了,也没个新鲜,今日给我来些花样吧!” 冯教头话不多,直接让人往跑马道中央间隔着摆了十座半人高的木栅栏。 这就意味着策马的速度必须极快,否则别说骑射,连这些路障都过不了…… 姜稚衣蹙了蹙眉,倒要看看她舅母这位侄子有几分本事。 想着,那头钟伯勇背上箭筒,拿起那把金闪闪的长弓上了马。 铜锣一敲,令旗一下,骏马瞬间奔驰而出,猛跃过第一座路障,马上人一双眼紧盯着最近的那座箭靶,瞅准时机用力一拉弦,一箭射出。 夺一声响,正中红心。 钟伯勇眯起眼,疾驰之中抓紧瞄向下一座箭靶,咬紧牙关又射出一箭。 骏马一路有惊无险地越过路障,马上人忙中有序,整整十箭,竟然箭箭直射靶心! “伯勇今日是同沈元策杠上了?” “我看伯勇倒也用不着拿出看家本事,沈元策都没上过骑射课,哪有伯勇这千锤百炼的功夫,怎可能比得过!” “人家不是上过战场?” “战场上不都是一通乱杀?” ——人群中窸窸窣窣议论着,说到这一句,响起一阵哄笑。 单独的长凳上,谷雨小声同姜稚衣耳语:“奴婢方才打听了下,这位钟小伯爷在骑射上确实有一手,每次考校都是第一名,难怪这么得意……” 姜稚衣不高兴地抿了抿唇,她不担心阿策哥哥的骑术和箭术,但钟伯勇又是主动要求上路障,又是占了先机拿下满分,就算阿策哥哥同样靶靶十环,最多与他打个平手,也压不住他那嚣张的气焰…… 果然有其弟必有其兄,有其姑必有其侄,这一窝挑事精真讨人嫌! 姜稚衣恨恨沉出一口气,看向在旁候场的元策。 元策单手负在身后,静静望着越渐接近终点的钟伯勇,不见神色波动。 骏马越过终点线,钟伯勇勒住缰绳,回头看向满环的十座箭靶,沾沾自喜一笑,居高临下地睨向元策:“沈小将军阔别书院已久,可能不知道考校的规矩,这些路障是我额外让教头加的,你若觉力不从心,不必逞能,让人撤了就是!” “多谢钟小伯爷提醒,我自有分寸。”元策笑着转开眼,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一圈,落定在最边上那位玉面小郎君,“姜小公子可否帮我个忙?” 姜稚衣一句“什么忙呀”就要脱口而出,一看周围人望过来的好奇眼色,端着架子清了清嗓:“何事?” “将你头上的发带借我一用。” 姜稚衣一愣,哦了声,侧头让谷雨来摘,很是骄矜地眨了眨眼:“我从不借人东西,别人用过的我就不要了,赏你了吧。” 众人还没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一看元策接过那墨色发带,竟拿它蒙上眼,在脑后系了个绳结! 钟伯勇霍然抬首,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人群中一片哗然—— “……这、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考校原来还、还能这么玩儿?” 满场震惊喧哗之中,元策手执长弓翻身上马,一路打马到了起点线,拨转马头,面朝向众人。 姜稚衣像定在了长凳上,盯着那长身高踞马上的少年,眼看那墨色发带覆在他眼上,风扬起发带尾梢,拂过他鬓角,竟觉像是自己在与他耳鬓厮磨一般…… 心怦怦一跳,姜稚衣摸了摸突然发烫的耳根,压下这不合时宜的念头。 起点处铜锣一敲,黑亮宝马踏着碎雪轻驰而出。 马上少年反手取箭,搭箭上弓,轻轻一拉弦,长指懒懒一松。 箭轻若无骨般飞射而出,抵达箭靶,又夺一下狠狠入木三分,正中靶心! 人群中倒抽起一阵冷气,众人齐齐从长凳上站起,如见神祇般扯着脖子望出去。 姜稚衣也是激越万分,一个起身,双手合十一拍。 啪一声响,一群公子哥儿扭过头,满眼惊讶地盯住了她。 ……是没有给死对头鼓掌的道理。 姜稚衣合十的双手摊开来,低头朝手心呵了呵热气:“可真是叫他瞎猫碰着了死耗子……” 众人很想附和郡主一句,也很想给冻着手的郡主送件披氅,然而场中这等奇观,不容错过一刻,一个犹豫之下,大家伙儿又转头看向了元策。 眼看跑马道上,那宝马不费吹灰之力飞跃过路障,马上少年干净利落又是一箭。 比之钟伯勇的青筋暴起、屏息凝神,此刻马上人更像在玩什么无趣的游戏,每一箭皆是懒洋洋信手一扬,偏每一箭又都牢牢钉进了靶心。 “这发带是不是透光能看到啊?”人群中有人难以置信道。 姜稚衣不满蹙眉:“本郡主怎可能用那等粗制滥造的发带!” 众人立马怯怯闭上了嘴。 钟伯勇僵在终点处,遥望着那张气定神闲的脸,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成拳。 几个眨眼的功夫,有人实在不信邪,飞奔上前,一把拖走了一座箭靶,将靶子挪到了元策已然路过的位置。 “你——”姜稚衣雪白的食指直直一抬,蓦地指向那动手脚的人。 周围众人一愣之下再次朝她看来。 姜稚衣生气的食指一弯,缓缓垂了下来:“干得漂亮……!” 这一招确实“漂亮”,这箭靶都在人后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都会少一箭成绩! 眼看冯教头压根儿不管,姜稚衣着急地跺了跺脚,刚想给元策发个暗号—— 下一瞬,马上少年一扯嘴角,手中长弓一转,忽而一个后仰下腰,扬手倒射出一箭。 夺一声响,再次命中红心! 十箭十环! 众人呼吸一窒,大张着嘴,吃了满嘴的冷风,眼看那宝马稳稳跃过终点线,元策直起腰一勒缰绳,打马回身,一把扯下发带,回头朝人群中哪个方向一笑。 姜稚衣悬在嗓子眼的心在他越线一刻瞬间平稳落地,又在他看过来的这一刹倏地提了起来。 隔着雪后湿冷的空气,隔着热闹的人群,两道视线轻轻撞上。 姜稚衣不知怎的一紧张,慌乱地移开眼去。 目光闪烁间一低头,看见他指尖把玩着那根发带,心跳怦怦,如雷震响。
第25章 直到下一位考生上场, 众人仍沉浸在方才如见天人的震撼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也不能怪他们没见过世面,在这书院里安逸久了, 总以为天字斋的考校便是骑射一道的“天”, 顶了天也不过就是钟伯勇这样的十箭十环, 哪里知道原来天外还有天。 当然, 更多的震撼在于,他们仰望的这片天, 居然是沈元策。 虽然过去半年间,边关传来的战报一次次震动长安,但他们作为沈元策的昔日同窗,对沈元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他偷鸡摸狗翻墙逃学,翻开书就睡得不省人事, 课上练习博戏掷骰子, 出口顶撞气晕教书先生…… 他们这些人好歹父母在京,犯浑太过是会被家法伺候的。可当年沈元策父亲远在河西,继母又是温温柔柔从无半句骂声,要说犯浑,沈元策认第二,谁敢认第一? 所以不论外边怎么说,说沈元策军中历练三年, 可谓脱胎换骨, 凤凰涅槃, 说将门果真无犬子, 他们这些昔日同窗也觉得耳听为虚。 玄策军本就是全大烨最强的兵,有这些兵在,出谋划策靠军师, 动刀动枪靠肉盾,想必随便一个将军都能打胜仗,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看看沈元策不也花了整整三年,走了许多弯路,差点把老爹的基业毁了吗? ——在这场骑射考校之前,他们是这么以为的。 默默想着,众人渐渐回过神,后知后觉到不妙。 平常钟伯勇一个人炫技也就算了,如今钟伯勇一炫,沈元策技高一筹再炫,钟伯勇若是一个不服输又…… 这不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吗?! 好不容易骑术箭术进步了点,还想着拿个能看的成绩回家得些嘉奖,如今一看榜一榜二,他们那本就微弱到需要很仔细才能发现的进步还有用武之地吗? 在座众人一个个忧心起自己的前程,除了情绪波动累了的姜稚衣。 兴奋劲儿一过,眼看接连上场的几人没一个有看头,元策又坐得离她十万八千里远,姜稚衣无趣地掩袖打了个呵欠,头一歪,靠着谷雨闭目养起神来。 养着养着,便昏昏然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之后,沉沉睡梦里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送她回府睡去。” 迷糊间感觉胳膊被人拎了起来,姜稚衣与困意急急一阵缠斗,挣扎着蓦地睁开眼。 抬起头,发现偌大一个校场空空荡荡,众学生和教头都已不在,元策站在长凳前睨着她头顶心,一副看她不省心的模样。 姜稚衣清醒过来,眨了眨眼:“……我不回府!” 元策:“刚也看到了这书院里都是些什么人,还想待在这儿?” “我管他们是什么人,有你不就行了吗?”姜稚衣哼哼着被谷雨扶起身来,“你这人变脸变得真快,不想我在这儿,那你刚冲我笑什么……” 元策眉梢一挑:“难道我不是被你卖力的表演逗笑?” “……” 姜稚衣不甘地瞪他一眼:“都忙成那样了还分神听我表演,你就是很喜欢我陪着你!” “区区听声辨位,战场上瞬息万变,比这忙千百倍。” ……鸭子死了都没有他嘴巴硬。 姜稚衣:“反正我不走,第一次看你射箭,我还没看过瘾呢!” “第一次看?” “对啊,以前在射弋场上你不都装成三脚猫吗?那些怎能算数。” 元策轻眨了眨眼。 自然,有一个在边关手握重兵的父亲,兄长如同质子一般留在长安,越不学无术便越让人心安,越不易遭人嫉恨。 满长安的人都以为三年过去,当年那个纨绔吃了苦头学好了,长大了,却不知纨绔从来不是纨绔,纨绔也已没有机会再长大。 ……不过看样子,当年兄长瞒了所有人,却独独对心上人坦了诚。 “发什么呆?”姜稚衣白生生的手在他眼下晃了晃,“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元策回过神来。 “那还赶我走吗?”见他不说话,姜稚衣乘胜追击,“不说别的,你也不能过河拆桥,若今日没有我的发带,你怎么赢下钟伯勇?好歹我也是你的小福星呢。” “那我若还你这恩情,你就肯走了?” 怎么这么执着呢,姜稚衣不高兴地撇撇嘴:“你先还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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