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生活在草原的胡族人并不安生,他们地处的乌耳和特是乾朝边境之地,翻过山脉另一面是罗刹国,罗刹国由大大小小的部落组成,这些部落总是三五成群过来抢夺胡族人的钱财、食物、用具。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榕这把火,没有烧给军中人,而是烧给那些不愿自力更生的罗刹人。 李榕给阿尔斯楞一月时间来完成此事。 阿尔斯楞为难:“不是我不乐意,只是我们这没人懂会测地图。” 李榕答:“你别担心,我也会与你们一道完成此事。” 林沁手中的碗已经见底,她伸手拽了下李榕的束袖:“阿哥。” 李榕停下,并没有因为她是小孩就展露出不耐或是轻视,他垂眼与她视线并高,耐心的问她:“嗯?” 林沁说:“可是记录草原毡包坐落和分布制成地图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大家很快就会搬走了,你到时候去地图上标记了有毡包的地方,结果会发现那里的草被牛羊马啃得差不多了,人都迁走了。” 李榕道:“是可能会出现你所说的情况,但,我们不得不做,只要这样做有可能可以及时的保护住毡包里的人,就有意义。” 林沁愣了一下,慢慢的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了。 她挠了挠头,其实,她也只是常听朋友们说罗刹人会骚扰他们,她住罗加城里,还真没见过。 可能是马匹进了城后不好跑吧。 这么想,住罗加城里,也不是什么都不好。 林沁毡靴翘翘,她伸了个懒腰,四肢舒展,不慎踢到阿尔斯楞的裤腿,留了个大泥印子。 兄妹俩的目光在半空对上一瞬,阿尔斯楞只把林沁当作故意,林沁也扯不下脸解释。 阿尔斯楞起身说:“好了,你也该走了,别在我这蹭来蹭去,我嫌你碍眼了。” 林沁撇撇嘴,的确没再留的理由,嘴上却是不认输:“阿哥,你好奇怪,明明是你生的碍眼,我念及兄妹之情,都没说你什么,你倒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就觉得刺痛了你的眼,你这样的气量可要不得。” 阿尔斯楞懒得听她鬼扯,送人到军营门前。 林沁坐到马鞍之上,毡靴踢踢马肚,倏尔回头道:“阿哥,你要多回家才行,就算跟我吵架也要回来,男人不着家是讨不到老婆的。” 李榕眼中温柔,听得失笑;林沁终于敢光明正大看他几眼,假公正道:“我们胡族人热情好客,这个阿哥也可以来我家。” “好。”李榕的声音被风送进林沁耳朵里。 她的耳朵,一下就如梅花般,红了。
第7章 邀请 哥哥也会害羞的,好吧? 林沁是在夏日的最后一个月见到阿尔斯楞的。 在那之前,林沁开始去欧阳无忌家里上课,学了一些最简单的数字、月份和常理知识。 她开始知道,这是一年中第六个月,中原人一般把这个月称作荷月,因为每每到此时,中原池塘里的荷花便会亭亭玉立。 她没有见过荷花,欧阳无忌说,荷花有托叶,碧玉如翡翠,上有素雅的白|粉花瓣,花蕊是暖如阳的黄,她觉得,荷花很是温柔,或许就像李榕那般。 荷月初十,林沁由欧阳无忌家中出来,嘴上还念叨着:“一月是正月,二月是杏月,三月是桃月……” 毡靴忽然停在街道中间,她看见远处拐口有马蹄跑过卷起的烟尘,细细听,前后有两匹骏马收束着穿过临街,恰好离上回她由塞北军营回来过了一整个月,林沁有所预感,小跑着朝家去,森头的玛瑙串和松石串叮叮咚咚敲在一块儿,雀跃的像欢愉的风。 大南街上唯一住有人家的四合房里,两个男人在庭院栓马,林沁风一般穿过木门,小口喘息着,站定在他们身后,“阿哥,李榕,”她脸红扑扑的,有点忸怩,小声道,“你们来啦。” 天太热,阿尔斯楞光着膀子,后背晒得刺辣辣的,不知怎么得,他的脸也有点莫名的红晕:“嗯。” 李榕指指自己,说:“这个人也是哥哥。” 哦,好吧,林沁乖乖喊了一声,但不是中原人的叫法,是胡族人的叫法,阿哥。 其实军营的士兵每月都有轮休的日子,阿尔斯楞对回家这件事,没有多热衷,他会跟其他交好的士兵去草原赛马,驰骋整日,酣畅淋漓,但林沁提了一嘴要他记得回家的事后,他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来了。 阿尔斯楞挠挠头,闷不作声的打水洗手。 李榕开口向阿尔斯楞借了东厢房。他也出了汗,但他装束似乎永远规整,黑色束衣一丝不苟,袖口露出的手跟晒不黑似的,如雪松,温润而白,指甲修剪的圆润洁净,比读书人的手还秀气。 林沁目光随他脚步挪动,同他对话:“李榕,你是去脱衣裳擦汗的。” 黑色的靴子无声停顿,就站在林沁跟前头,鞋尖隔了一个拳头距离,他的唇翘起:“阿妹,就算你知道也不要说出来。哥哥也会害羞的,好吧?” “哦……”林沁眼睛被太阳刺得有点干,略微眯起来,在余下的视野中,偏偏脖颈,看着李榕撩开东厢房的门帘,走进去,门帘落下。 “你老看他干嘛?” 浑厚的声音来自林沁背后,阿尔斯楞一伸手,沾满水珠的掌心按在她后颈发烫的皮肉上。 林沁蓦地蹦开两步,左右晃脑袋抖掉那些水珠子,好奇怪的瞅了阿尔斯楞一眼:“人家长得好看,我不看他,难道看你啊?” 阿尔斯楞还要说什么,托娅手中端着一本靛色封皮的书卷,皱着眉头,推开北房的门,踱出来道:“你们两兄妹在吵什么?” 林沁没想到托娅仍在家中,诧异道:“阿娘,你今日没去新城城址那边吗?” 托娅低头,指腹按在眉心中间,神色些许恹恹:“这几日头昏脑胀的,昨儿后半夜更是疼得睡不了,所幸就在家歇息半日,读读书。”她顿顿,继而道,“这几日应该会有沙尘暴。” 塞北的草原每年都会刮几场沙尘暴,不致命,就是嘴里塞了沙子会难受,林沁问她:“那你如今可好?” “还好。” 林沁近来也学了几个字了,窜到托娅身侧,躬身去看那靛色封皮,上头竖排俩字,她眉毛拧成毛毛虫,琢磨了一会儿,遗憾道:“我都不认识。” 托娅失笑,掌心摊开,捋平封面,手指点着上头的俩字,教她读:“《木经》,木头的木,经书的经。” 林沁噢了一声:“阿娘,你该不会是依照这本书来建造新城吧,用木头造城?” “当然不是用木头造城,造罗加城时,我没经验,用土围了城墙,结果你也看到了,扛不住草原的风吹日晒雨淋,不过十载便衰败至此,这回我是用砖石辅以粘土造墙,会稳固许多,《木经》里教授的更多是如何打造民居内部的结构,可以用在构造和规划内城上。” 林沁似懂非懂的瞟托娅一眼;托娅顺势发出邀约:“用过午饭后,带你去看看它?” “好。” 李榕由东厢房出来,一身清爽,搬了把木凳,装了盆水,束裤底下有劲的腿脚屈就着,笔挺的背脊微微弓落,低头洗擦过汗的白布巾。 阿尔斯楞让他别那么讲究,李榕也只淡淡的答:“习惯了。” 用完午饭,是一天最热的时候,阿尔斯楞懒得跑动了,他回东厢房休息;李榕倒是与托娅一道牵马出了四合房。 林沁见状,心中悠扬,偷偷在后头用手触碰李榕的影子,他头发上的木冠,他宽阔的肩,窄窄的腰,明明也不是真的摸到了,但,就是瞎高兴。 风迎面拂过时,林沁闻到了他身上干爽的味道。她悄悄弯了弯眼皮。 李榕翻身上马,同托娅道:“我本是带了草原的地图来寻你,去了一趟新城城址,工人说你没来,再骑马出来的路上,遇到了阿尔斯楞,跟他一起到罗加城找你。” 托娅道:“这么快就统计好了?” 林沁的骏马驶出小南街,穿过风化严重的城门,安静的听两人交谈。 李榕黑靴踩在马蹬里,前后轻晃一下:“统计草原上胡族人的毡包只需要时间足够,早晚能够统计完,这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能说服他们改变游居的方式,搬迁进城里来居住。” 林沁鼓着眼,忍不住插了句嘴:“怎么可能,要是他们乐意,早就搬进罗加城了。” 林沁不知托娅为何执着于此事;托娅察觉到了她的想法,告知她:“如果我们胡族一辈子都在游居,没有好好安定下来,今日要躲沙尘暴,明日要担心罗刹人南下抢掠,后日附近的草吃完了要迁移,那根本没办法发展壮大。一辈子复一辈子,我胡族之地自然远落后于中原之地。” “沙尘暴很难躲吗?”林沁手指摸摸下巴上的软肉,困惑不解。 “你居住在罗加城里,外城结实的土墙帮你挡掉了大部分的风沙,四合房中间的庭院可以蓄风沉沙,你躲进西厢房里睡一觉,沙尘暴便过了,你自然会觉得不过如此。毡包的油布虽厚重,却是软的,人们彼此间住的远,毡包稀疏零散,没有形成能够抵御沙尘暴的壁体,你若想真正见识一下草原的沙尘暴,这几日多到高处站着等候,你便会知道。” 托娅手扯着缰绳,带着骏马转了个向:“只是你别给风刮跑,或者被沙闷死了,这样说出去,我觉得丢人。” 林沁顿时不服气的龇牙:“阿娘,你是没见识过我的厉害!” 李榕目视前方,嘴角浅浅勾起。 马向西北驶。 林沁看见了一种崭新的灰。 灰,一般是陈旧的,但那绵长的灰,却给人以坚|挺牢固之感,像是方正的磐石。 马再驶近些,那并非光滑的磐石,上面有许多细细竖竖的深线,托娅说,这次的城墙是用砖石辅以粘土而造,但她没想过,砖石竟是那么小,竟是能堆得那么高,那么长,中间有如毡包般突出的半圆墙。 一道这样的墙,前后错落,绵延无尽,铺满了林沁整个视野。 愈靠近,人愈渺小,逐渐的,林沁手心渗出湿汗,因为这一切太过恢弘。 她咬咬唇,故作镇定。 那时的她,并没有多高的远见,连字都刚识得几个,却已隐隐意识到,这座新城会在不远的将来,彻底改变整个胡族的命运。 跨过拱形圆门后,露出里面正在建造的面貌,四面尚未围合,边角在起高楼。 工人们有胡族面孔,也有中原面孔,见到托娅,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同她行李,有几人围上来,询问她有关建造的事宜,托娅忙碌,顾不上林沁,在众人簇拥之中走远。 林沁也不粘她,找了处地方,拴好马,自己走着看。 她偷偷溜到那面已经建好的城墙下,手压着脑袋往后挪,直到拇指碰到城墙,她站出来,扭头仰看,发现这面城墙至少有五个她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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