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县丞挂在梁上的模样过于深入人心,瘦弱女人的家人开门跪拜迎接时,手脚都在抖。生怕喜怒无常的公主是来灭门的。 冬花将来意说明,对方脸上才有几分欢喜。等见到襁褓中的小儿子,女人的翁姑与丈夫一同笑起来,边上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女孩儿。 姬羲元没去管一家人如何欢喜,突然开口问两个孩子:“你们愿意跟我走么?”姬羲元有些好奇,被灌输着规训着长大的女人,她的女儿能不能教出个样子。 孩子见她陌生,畏缩向母亲身后躲。 瘦弱女人的丈夫耳尖,推了愣神孩子一把,赔笑道:“公主将草民妻子送回来,大恩大德,草民愿意将两个孩子献给公主为奴为婢。” 瘦弱女人拉拔孩子回身边,生了儿子腰杆挺直,手肘怼了丈夫一下,小声道:“公主家都是不嫁人的,大丫二丫怎么能不嫁人?” “妇道人家懂什么?”男人瞪了她一眼,拉着孩子送到姬羲元身边,低声喝道:“快给公主磕头。” 两个孩子的不情愿,在父亲的瞪视下妥协了。大一点的女孩拉着妹妹,小心翼翼地跪下给姬羲元磕头,声音如飞虫一般:“我和妹妹都愿意的。” 姬羲元的本意并非强逼平民女孩给自己做小侍女。 但她也习惯了自己的话语被下面的人扭曲,顺水推舟收下两个孩子,“那你们就随我上车离开吧。”伸手拉两人起来。 姬羲元这次亲自来送,就是想看看,让瘦弱女人觉得还能过日子的男人是什么样的。现在想想,真是昏了头,鼎都里许多诗书礼乐学着长大的男人都是那副样子,见得还不够多么,还来看看乡野的男人是什么样。剖开表象,都是一样的男人罢了。 大丫大着胆子拉姬羲元的衣袖站起来,转身再扶起妹妹。松手时,手上粗糙的皴裂将姬羲元衣袖勾出丝。 孩子眼睛锐利,看清了之后吓得不得了,泪水盈盈。她知事不少,晓得这么一批彩锦缎,卖了她也换不回来。 姬羲元为大丫的泪水糊涂,只当是大丫是要离开父母害怕。弯腰为大丫拭去眼泪,发现大丫的眼珠子随着她的袖口转悠,这才反应过来,劝慰大丫:“莫怕了,不会怪罪你的。” 冬花将两个孩子先后抱上马车。姬羲元问满脸不舍的瘦弱女人:“你真的愿意两个孩子就这么被我带走?全盘听从你丈夫的安排,无异议吗?” 她丈夫立刻道:“她没有异议,大丫二丫事情享福了,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瘦弱女人呐呐无言。 “那好吧,我最后问你一次,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男人的父亲跳出来说:“孩子养七八岁了,再过几年都能嫁人换礼金,公主要是带走,得给我们留一笔钱。孙子的娶妻钱可就靠这个了。”男人的母亲也应和。 瘦弱女人看了眼翁姑怀里的孩子,再盯着马车的窗口,手上几乎要把衣袖扯烂。她道:“能给一些财帛么?以后……以后大丫二丫就与我们再没关系。” 姬羲元点头。 夏竹在马车座椅下翻出之前预备裁衣但忘记了的布料,又添了五十贯钱,一起递给这对夫妇。 这已是极高的价格,足够他们家数年的嚼用。 马车驶出窄小的巷子时,瘦弱女人的哭声传来,两个缩在马车角落的孩子抱紧对方。 姬羲元将桌上的糕点摆在两人面前,“吃一些吧。” 红豆面和的糕点上缀酥糖,香甜的气味飘入大丫的鼻子,她拿了一个递给妹妹,懂事地说:“妹妹吃。”伸手时衣袖里露出一点手臂,显眼的淤青。 夏竹不落忍,又拿了一叠摆在孩子面前,“都吃吧,尽管够的。” 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填饱肚子放松很多,靠在车壁上摇摇晃晃地睡着了。 姬羲元疑惑:“她们先前落泪,真上了车后反而不哭不闹,这是为什么?” “离开了父母亲人,无依无靠,哭就是没用的了。先前哭还有她们的阿娘疼一疼,现在与我们还不亲近,她们这是哭都哭不出来了。以后就好了。”冬花是被母亲亲手送进宫的,儿时的怨与北都化在微笑里,因此明白这种钝痛的感觉。 夏竹则是叹息,“殿下那头还有好几百号人没妥帖,这又领了两个小崽子回来。那女人真是不识好歹,殿下为她考虑周全,她偏偏要回那虎狼窝。还以为她丈夫对她多好呢,可怜又可气。” “她的想法也正常,我确实不能保证她到了怀山州就是绝顶的好日子。好日子因人而异,她若是觉得现在的生活是好的,就让她这么过吧。我只想看看,这两个孩子能不能往外走一步。” 姬羲元早就知道,自己才是全天下最怪异的女人,别人不来挑拣她,就该谢天谢地了。很多的事情不能算错,每个人按照自己的生活经验选择未来,或许姬羲元的选择将导致自己未来死无葬身之地也未可知。 一个人一辈子困在山沟沟里,信守别人强加的习俗,兜兜转转一辈子未免太可怜。强行改变定型的成年人的想法,对方痛苦,姬羲元也为难。但孩子会有无限的未来。 至少,跟在姬羲元身边,打骂挨饿受冻的日子她们不必过了。 夏竹说:“殿下就是太心软了。” “我不是心软。”姬羲元摇头,她只是有一点虚伪的愧疚。 姬羲元昂贵精致的衣食住行,全部都由天下子民提供。说到底,这些人因贫穷引发的苦难或多或少有她的缘故在内。大部分女人确实过着那样的生活,日复一日。 即使是冠绝古今的千古名君也不可能完全改变这种现状,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想法塞到别人的脑子里。姬羲元能做的不过是能救一个算一个。 大丫和二丫由冬花带着暂时住下,姬羲元为她们改了名字,大雅小雅。 冬花将新名字教给两个孩子,告诉他们:“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希望你们不辜负殿下的期望。” 除了城内的女人,林听云陆陆续续送来不少女人,副将带人顺手剿灭小匪窝,姬羲元不再隐藏行踪,召集人手将能回家的女人送回去,无家可归与失去意识的人则由赵氏带回怀山州。 西州刺史带人相助,姬羲元在这里耗费三个月,硬是搜遍卅山,毁去当地所有女婴塔,绞死能查抄出的参与略买的人。县令也不是全无用处,拿出不少当地豪强的罪证。斩首、流放者不计其数。 在此地发生的所有事情,被写成赋,传抄各地,警示天下人。 作者有话说:《诗大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
第47章 天使齎诏 消息传扬开来,鼎都震动,稍微懂些律法的人都议论纷纷。 大周律法内执行死刑,是要县官请示刑部,刑部上交皇帝,皇帝确认无误,才可以执行。 姬羲元此举,在众人眼里,与自取灭亡无异。再加望海州的赵富,与被误杀的李文东,姬羲元触犯的错误太多了。 不单单御史弹劾,义愤填膺之人不计其数。满朝文武一时间竟无人敢为姬羲元开脱。 御史中丞于殿外长跪不起,恳请圣人召长善公主回京治罪。 八月初,天使齎诏宣召姬羲元回鼎都。 领了苦差事,千里迢迢来小县城遭罪的人正是钱玉。钱玉披星戴月赶到卅山县时,姬羲元正坐在县令上手,监督最后一批犯人的绞刑。 绞刑架上的人没了气息,地上还有十几具尸体。县令瑟瑟发抖,一副屈于淫威之下的模样。而擅自判处百姓绞刑的长善公主,优哉游哉地坐着,等钱玉来领人。 鼎都内不知多少人为小公主愁掉头发,她竟连现场也不收拾一下,大大咧咧地展现她的罪证。 钱玉无奈一笑,上前插手道:“殿下太心急,可是惹出大麻烦了。” “劳累钱相受善君拖累,辛苦走一遭。”姬羲元拍拍衣袖,站起身,“该做的都做了,我也该回去了。” 钱玉不是孤身前来,左边是监察御史,右边是大理寺评事。可谓是人员齐备,再加个刑部就足以当场给姬羲元来个三司会审。 监察御史无论内心,外表都是刚正不阿的,这位名严肃的监察御史板着脸道:“公主可知大周律法?” 姬羲元的开蒙恩师是钟牙子,琴棋书画各有待召,儒法道各有夫子。最基础的法律不说倒背如流,也称得上是谙熟于心。最尴尬的地方在于,这位监察御史正巧是当年给姬羲元授课的老师。 “老师的教导,善君一日不敢忘。” 严肃失望道:“那公主为什么会犯下此等蔑视律法的大过错。即使他们该死,也该写清道明由县令上书中央审批才能执行绞刑。” “因为我太愤怒了。”姬羲元不为对方的情绪所动摇。 严肃确实是一个好老师,他从不为姬羲元的淘气生气,会直白地夸奖姬羲元的每一次进步。因为尊敬他,姬羲元愿意说明白。 “老师你见过衣不蔽体神志不清浑身糟乱的女人吗?我在此地三个月,见了不下三百个这个的女人。”姬羲元指着地上凉去的尸体,“这都是因为他们。我觉得他们该死,他们不配多活一刻。” 太不负责了! 悉心教导出来的孩子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严肃气的浑身发抖,他厉声道:“不经过仔细查证、层层申报,你就敢确认他们都是罪有应得武断地致他们于死地。他们的家中老小怎么办?百姓要怎么看待朝廷,怎么看待你这个威风八面的大公主。” 姬羲元收回手,平静地和严肃对视,一字一句地说:“查证之后呢?那些受尽磨难甚至神志不清的妇人和被迫生下的孩子是人证,她们身上的淤痕、脏病、地下埋没的尸骨是物证。送入鼎都被大理寺和刑部、御史台反反复复地拷问,得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消息:那些男人确实有罪。” “仁善的相公们就要商讨,要法外容情啊,要酌情考量。杀了男人们,被蹉跎的妇孺无法生存,孩子和女人何其无辜啊,不如诛其首恶,放其他人回家,好好生活照料妻子。可想而知的恶心结局。” 这样敷衍的结局,姬羲元跟在女帝身边时见得太多了。 姬羲元咬牙切齿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那公主想要什么结果?”严肃忘记了钱玉和大理寺评事,忘记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大声质问:“妇孺今后靠谁来养,孩子们会因弑父之仇怨恨你,甚至怨恨他们的母亲,老人失去奉养。现在他们都死了,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吗?” 姬羲元下指土地,恨道:“那死去的人就在此地悄无声息的逝去吗?她们就活该承受苦痛吗?老师你告诉我啊,杀人者不罪有应得吗?略买者不该处以绞刑吗?凭什么啊,满朝文武凭什么替死在卅山内的女人去原谅。从未有人体谅过那些被抛弃在弃婴塔内活活饿死再烧成灰的女婴啊。她们被施加的苦痛就是白受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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