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远已经许久未见过世子这副神态,不由得心下一紧,躬身低声道:“派出去的人将京城找了个遍,没有发现秦玥的踪迹。据东城门的守门将说,今日有个男子拿着您的令牌出了城,从身形来看,应当是她。” 一声巨响,榻上的矮几翻倒在地。 戚少麟眼底猩红,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他当真是小看了秦玥,被她几日的顺从蒙蔽了眼,一时忘了她是个多薄情狠心的人。以她的性子,就是杀了他也不为过,怎还会乖顺地跟着他? 他站起身,“出城找,就是将整个大梁翻一遍,也要将人带回来。秦玥贴身的几个丫鬟也都拷问清楚,我就不信,单凭她一个人,真能飞出这京城。” “是。”庄远连忙应下。视线触及世子脖子上那道血痕,他犹豫着道:“世子,属下将药放在桌上。大夫说了,每日敷用,不会留疤。” 随着他的话语,戚少麟只觉颈间痛感愈烈,似是已经蔓延到了心底,骤然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原是觉得秦玥聪明,鞭上的功夫教她一次便会。如今看来,她的确是用心学了,只怕当时就筹划着今日这一鞭。 他呼出一口浊气,启唇道:“下去。” 庄远离去后,偌大的书房便只剩他一人。戚少麟提步行至书案前,看到了上面一罐圆形的药膏。 桌面还未收拾,纸页翻乱,仍是秦玥离开前的样子。他抽出被压住的一页户籍文书,注视良久后,将它揉作一团,掷在地上。 他还想着既然秦常锋已死,那些冤孽便就此一笔勾销,给秦玥换个身份,将她堂堂正正娶进门。也亏得秦玥这一鞭打醒了他。他与秦玥本就隔着山海,他戚少麟身为大梁重臣,侯府嫡子,难道就真要因为这么个叛贼之后卑躬屈膝? 许是迷药后劲还未过,这些恼恨怨念一瞬而过,余下的全是苦涩钝痛。他俯身撑在桌面,阖目等待这一阵痛意散去。 稍缓后,他睁开眼,蓦地感到脸上微凉。他低下头,看到下方纸页上的墨迹已经混做一团。 *** 昼夜不停地赶路,出了京城地界,秦玥才稍松一口气。 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往西去古禹的路,而另一条则是去往江南。照她原来所想,出了侯府便去古禹搜寻父亲的消息。可一路细想来,自己此番行径定是惹怒了戚少麟,等他醒后自然会四处围截自己。 戚少麟何其奸诈,如何猜不到她心中所念,她独身一人,立时前往边关无疑是自投罗网。 天色渐白,她勒紧马缰,往南边纵身而去。 连行了五日,直到马匹也有些吃不消,她才进了衢州城。城门搜查没有她想象中那般严苛,靠着那些作假的通行路引,进城投宿倒是不难。 进了客栈,叫店小二喂好马匹,她便到大堂内用些热膳。 此时天色已晚,大堂里用膳的人不多,仅有的几桌都在饮酒座谈。秦玥坐在最边上,点了一碗面细细吃着,竖起耳朵听那些人在交谈些什么。 酒劲上头,那群人便喧闹了起来,吵吵嚷嚷地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反而有些让人头疼。 这时她桌前突然走来两人,秦玥不着痕迹地低头吃面,不叫人看清她的脸。 一道苍劲的声音响起:“这位小哥,那边太吵,能否拼个座?” 秦玥头也不抬,含糊道:“请便。” 那两人便就此坐下,淡淡的药味从他们身上飘来。秦玥学了一点药材皮毛,猜想这两人应当是大夫或者采药商。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一个名字后,顿觉口中的面都没了滋味。 “···要不是戚将军,这城外的匪徒还不知有多嚣张,咱们怎会有安生日子过!”一个形貌清癯的男子道。 “可不是嘛,这地方官府剿匪剿了大半年,一点儿成效都没有,戚将军来了不过十日,便尽数铲除匪患。”其余人附和道。 “依我看,论这般能力,也只有当年的秦将军能相比。”男子喝上了头,口齿不清道。 “嘘,这话可说不得,如何用罪将与世子比较?” 秦玥这才想起,戚少麟上次离京剿匪,可不就是来这衢州。那群人还在高声喧哗,她已没了听的兴致,专心吃着面。 倏地桌上另一道清冽的嗓音开口,满是不屑:“嘁,这个什么世子算什么东西,还配和秦将军相提并论。” 年纪稍大些那人道:“不可胡言。” 秦玥暗暗吃惊,想多听几句,却见这两人已谈起了其他。 吃过面她便上楼回屋,洗去一身污浊后,躺上床时她已无力再去担忧其他,一闭眼便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秦玥被楼下的吵闹声惊醒,她匆忙起身下楼,无意间听到店内人在讨论城中即将戒严之事。她对这二字极为警觉,原本打算在衢州歇上一两日,闻言立即动身出城。 这一行极为仓促,她并未来得及置办干粮,就连囊中的水也只打了一半。 出了衢州城便是无垠长山,她不敢多歇,一刻不停地继续往南。走过半日后,她再拿出羊皮地图时,发现已辨别不出方向。无奈之下,她只得跟着荒道一直走。 烈日下粮尽水绝地又走了小半日,她双唇干裂,意识也有些模糊。 身下的骏马已疲累了几日,过一处斜坡时负力不足,秦玥就这样滑下了马,沿着坡滚了几圈。 她又困又渴,灼阳晃得她睁不开眼。她迷迷糊糊地想,就这样先睡一会儿吧。 意识模糊前,她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少年明朗的语调只说了一个字: “咦?”
第61章 (修) 坑洼不平的马道上,秦玥在一阵摇晃中醒来,鼻间尽是浓烈的药味。 她徐徐睁开眼,视线上方是简陋的车棚,一缕阳光正穿过破隙,打在她脸上。她偏了偏头躲开,猛然撞见肩侧一张清俊的面容,挺鼻薄唇,棱角分明。 酣睡的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离她不过几寸的距离,呼出的气息正喷洒在她耳畔。秦玥倏尔往后退,一头撞到车壁上,碰出一声响。 男子被这动静吵醒,浓长的眼睫动了动,露出一双明澈的眸子。他看了一眼秦玥,才睡醒的嗓音还有些低哑:“你总算醒了。” 秦玥靠紧车壁,竭力稳着声道:“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 她记得自己在山里迷了路,摔下马后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意识尚存前,似乎是有人出现在她眼前。回想他方才的语气,她总觉得这声音在哪听过。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是昨夜在客栈与她同桌的两人。 这人言语间俨然还对父亲十分尊重。思及此,她不禁减了些许不安。 狭窄的车厢里装了不少药材包裹,留给人躺的地本来就不多,男子身形高大,便占了一大半,留给秦玥的只有小小一片。乍一看去,她像是被挤在了一角。 男子却不甚在意,混不吝地搭起一条长腿,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道:“我救了你,你怎么还一副质问的语气?” 秦玥哑然,她的确有几分防备之心,可说话时绝没有质问的意思。虽摸不清这人是好是坏,但他毕竟救了自己,她抿唇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好了,逗你玩儿的。”男子打住她的话,继而道:“我叫裴洵,在山里采药的时候捡到了你,再一路背着你上了车。” 秦玥见他说得坦率,也开口自述道:“我叫许昭,多谢裴兄弟相救。” 许昭便是她路引上的化名。 裴洵自然就问起她晕倒在山中的缘由。秦玥编了一个父亲去世,被恶毒继母折磨,忍无可忍后逃出家门的谎话。 本以为这人会多追问几句,谁知他竟是微微挑起眉,略惊讶道:“你也是跑出来的?” 也?秦玥眨着眼看他。 裴洵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别扭地揭开话头,接着问她:“那你打算去哪儿?我们这车可是去惠城的。” 秦玥神色暗淡下来,她的马想来也不见了,自己孤身一人又能去哪? 她白净的脸上沾染尘泥,辨不出真容,衣裳也在地上滚得灰扑扑的,整个人瞧上去落魄可怜。古道热肠的少年见了难免心生同情,侠义顿起。 他瞥了一眼车头的方向,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道:“你要是没地方去,不如跟着我们。前面驾车的是我师父,他最是心软,你装装可怜便行了,我当初也是···” 话还未说完,车前立即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呵骂:“臭小子,你又在胡说什么!” 裴洵继而噤声,口语无声道:“求他的。” *** 日暮时分,他们三人才到一座小镇。 下了车,秦玥总算见到了裴洵口中的师父,是一位年过半百的男子。他虽已鬓角斑白,可精神矍铄,半点不输年轻人。 秦玥从裴洵口中得知他姓田,便诚挚开口道谢:“田大夫,多谢相救。” 田逸春觑了一眼灰头土脸看不清长相的人,喉间含糊应了一声,“嗯,先找家客栈。” 晚膳时,三人同坐一桌,秦玥低头在一旁闷声吃饭,听这师徒二人偶尔交谈两句。 经过一下午在马车上的相处,她稍稍了解几分裴洵的性子,直爽又没什么心机,饭桌上还对田逸春提了一句留下她的话。田逸春未置可否,瞪了他一眼叫他老实吃饭。 为了省钱,晚上田逸春只定了两间厢房,他一间,秦玥与裴洵一间。秦玥身上还有不少银子,但碍于她编造的孤苦凄惨身份,只得忍着和裴洵同住。 离了田大夫的眼,裴洵身上那股桀骜落拓便更无收敛,一进屋就叫来了热水,站在床边扯开衣衫,“可算能洗一洗了。” 劲瘦结实的胸膛闯入眼,秦玥立时别开目光,不自在地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遮掩。 身后一团热气靠近,裴洵走到她身旁道:“小师弟,你先洗吧?” 自从在车上说要她留下后,他便自作主张地给她起了这么个称呼,乐此不疲地叫了一路。 杯中的水一抖,秦玥连忙道:“不必,天太凉了,我不洗。” 裴洵皱起眉头,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身上这么脏,不洗可不许上床。” 秦玥求之不得,“我、我不上床,我睡在凳子上就好。” 她脸上尽是污垢,但耳后却干净,白净的耳垂随她说话间开始泛红。裴洵自她身后探出头,盯着她的侧颜道:“你脸红什么?” 耳边骤然响起这句话,秦玥如受了惊的兔子,急促地移开几步道:“你靠太近了,我热。” “又冷又热···”裴洵嘀咕两句,而后恍然,上下打量了一圈她弱不禁风的身形,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秦玥大惊,担心他是看出自己是女子,一抬头正巧对上他玩味的神情。裴洵赤着上身,不经意间,她扫到他右臂上有一团青色的东西。她不由得想到了戚少麟身上的刺青,裴洵手上也似是纹的一个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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