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口,心里不禁疑惑起来。 倒是不苦。 可是没味道。 就像白水。 真的是药? 喝完了,湛君皱着眉问姜掩:“这是什么?好奇怪。” 姜掩正收碗,不知怎地,碗从他手里落下去,砸在地上,裂成了两半。他要弯身捡,元衍快他一步,伸手拾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 姜掩收回手,转头对湛君道:“巫药,说是可以去疾延年。” 要是巫药,倒也说得通,可是巫药哪里是好得的?崇宁城里又那样多的人…… “这是旁人送我的,岂会人人都有?我存了私心,只给你,好了,快歇着吧,别着了风。”说完站起来要走,抬手去拿托盘。 “我来吧,我送姜先生。” “那有劳二郎。” 元衍请姜掩先行。 两人才走出门,姜掩趔趄了一下,元衍伸手扶住。 撑着元衍的手臂,姜掩缓了一会儿,收回手后同元衍道谢。 元衍唤了一声姜先生。 姜掩偏过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她知道了,怎么得了?” “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她不了解,难道你也是吗?一城人尽死……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可是我得叫她活……二郎你知道该怎么选,不要告诉她……”
第117章 元衍当然知道该怎么选, 莫说是姜掩的命,便是他自己的命,为着那两个人, 他也甘愿舍弃。 只是此刻他的命毫无用处。 “二郎,千万看顾好她。” 天是灰蒙蒙的缟黄色, 黑鸟自高空盘旋而下,落在飞挑的檐角, 站定了,扇了扇沾灰的翅膀,孤迥地惨叫了一声。 元衍别无他言,伏地而拜。 元凌喝罢药便嚷着要睡, 湛君将他放下, 拿起团扇徐徐地摇。 嘴里难受得厉害,哪怕漱过口, 也还是难受。像有什么东西粘着。 湛君疑心是药煎的太浓, 等闲化不开, 须得多过两次水, 于是放下团扇, 慢吞吞地下榻去找水。 脚才踩在鞋子上, 姜掩推了门进来,湛君喊了一声先生。 姜掩将门关严实了, 转过身, 问:“怎么下来?” “要水漱口。” 姜掩便从长几上拿了壶和盏, 快步走到榻前,盏递给湛君。湛君接过了, 两只手捧着,姜掩提壶往里头倒水。 盏中将满未满, 姜掩移开了壶,湛君将盏移到近前,低头含了一口水。 接连换过四五遍水,湛君方觉得口中略舒适了些。但同时又察到了些新的怪异。 她捧着姜掩的帕子细细地嗅,渐渐皱起了眉。 “先生,我许是患了鼻疾,竟什么也闻不出了……” 姜掩好焚香,坐卧处常置香炉,雪白的香线从铜山上逸出,整日不断,衣带用物难免要沾带些。湛君记得清楚,是一种松柏的清冷幽寂。 可是没有。 姜掩宽慰她:“是药性所致,莫要忧心。” “药?” 姜掩笑着点头,“何止是闻不到,只怕也尝不出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但凡是药,总会有些害处,待停了,也就好了。” 湛君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真的吓到我。”随即又起了好奇心,“是什么药?这样凶……” “什么药……”姜掩眼神温和,“你只需要记着良药苦于口这一句就好,旁的还是莫要管了,湛君你一定不会想知道的。” 话这样讲,那必然是一些古怪离奇的东西,湛君再没了追问了心思,既已吃进口中,只盼望这辈子永远不知道的好。 她握着帕子,脸色纷纷变幻,正是一副孩童的模样,姜掩见了,眼睛笑了笑,想起这屋子里的另一个孩子来。 元凌已经睡熟了,姜掩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脸,忽然道:“你阿兄也是像你们父亲多些,湛君你则是全然像了你母亲。” 不防他突然说起这个来,湛君愣了愣,看着他一时讲不出话来。 姜掩又道:“若是再生养,希望能是个女孩,长相随你……”说着,竟兀自失起神来。 湛君只觉得羞赧,轻轻抱了元凌到怀里,抱紧了,一言不发。她亏欠元凌太多,此生有这一个孩子也就够了。 良久,姜掩叹了口气,问湛君:“此地有位吴姓的郎君,是湛君你的旧识?” 湛君点了点头,觉得很意外,“先生见到了吴杏林?” “昨夜便见到了,门前立着,像极一棵树,靠近了才瞧出是个人,实在骇人,”姜掩笑了下,“他也是吓住了,一番问询后,与我叙礼,原来他早知道我……” “……倒是个好人,守在那儿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若是……”他张了张嘴,没再说了,笑着摇了摇头,很有些无奈地感叹:“二郎也是好的……只是我向来不喜同这些高门大屋的人家打交道,自然也不想你往深庭重院中去,不过二郎的真情可贵,你又有这个孩子,想来我不必为你忧虑……” 湛君咽了下,正要说话,姜掩又忽地将话锋一转, “湛君,你的母亲,她是自困而死……”他静了静,盯着一处,眼神渐渐散掉,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湛君不敢出声。 姜掩向来不在她面前提及她的亲人,今次主动说起,像有什么秘辛要宣告,使她不免提了一口气在胸口里,从头到脚地紧张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终于又有了声音: “你父亲对她是很好的……可他是个皇帝,年岁又太长了些,孩子很多,妃嫱嫔御更是不少,人多的地方,太平是一种奢望,她那样美丽,自然招去嫉恨,她本就是个没心计的人,你父亲身上又有些因岁月无情而滋生的惭妒,所以她很不快乐……是他没有护好你母亲……可是湛君你不一样,”他蓦地抬头,“二郎与你同岁,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他甚至可以为你死……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了……便是日后他变心,你也要记住我今天的话……想法子叫自己快慰,莫要画地为牢将自己围困其中……” “先生怎么突然讲这样话?”湛君很有些不自在,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元凌,确认他还在睡,又抬头往门外望,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二郎不在,我叫他回去了,他在这里并无益处,惹了病倒不美妙,你们既没有事,他又哪里肯死?” 湛君看起来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可还是蹙着眉,嗫嚅着对姜掩道:“……我其实并没有想好……倘若两个人一起死了,我们的一段故事也就有了终局……他肯为我而死,我感念他的恩情,也情愿报答他……可如今已不必死,我倒不知要如何了……我还是不能忘了先前那些事……”她低垂了头颅,声音也是低低的,“又怎么能忘呢?” “人就是要学会遗忘,要是什么都记得清楚……这一生未免太难。” 湛君眉蹙得更紧,“可那是阿兄……” “阿兄只会想你好……你念着他,他必然欣慰,可如果你因为他不快活,他宁愿你忘了他……” “这不行的……” “怎么不行?”姜掩语重心长,“湛君,你阿兄已经不在了,你得设法保全他的孤雏,如今除了二郎,谁也帮不了你……” “怎么会!先生带我们走!”湛君拉住姜掩的袖子,满脸的惊恐,颤声道:“天下难道只有中土这一方地界?我们可以西行,到异国去,或者出海,寻一处岛,总能生活……” “湛君,我是会死的,”姜掩语气平和,“我总要找人托付你。” “我难道一定要依附旁人才能生存吗?” “当然不是,可我不忍心见你受苦,你叫我怎么舍得?若是如此,九泉之下犹有余恨。” “先生!” 湛君将脸埋进姜掩的手掌中,哀哭起来。 姜掩抚摸她的长发,却是笑着的,“况且,你尚有余情,不是吗?” “先生!” “难道不是?”姜掩笑起来,“那你怎会允许他同你一起死?那位吴郎可是被被拒之门外呢!” “不是……”湛君涨红了脸,话讲的磕绊:“是、不是……是吴杏林,很好的一个人,他、他……” 期期艾艾了半晌,湛君忽然不说话了,神色间颇有些恼闷。 “好了,湛君你先歇息,”说着话,姜掩站了起来,“我得去见吴郎了。” 湛君不免好奇,抬起头问:“见吴杏林做什么?” 姜掩道:“在崇宁时写了些东西,有些杂乱,寻他帮着整理一番。” 湛君点了点头。 姜掩又道:“近来会有些忙碌,许是不能常来看你,自然,得了闲是会来的,你安心养病,药要安分吃,别有残余。”他伸出手,又一次摸了摸湛君的头发,轻声道:“会没事的。”说罢便离开了。 姜掩果真很少再来,元衍则是彻底不来了,屋子里常常只湛君同元凌母子两人。 好在姜掩的药真的有用,湛君吃了,病情逐渐好转,人虽然还是虚弱,可再没起寒热,旁的症状也有减轻,不必整日再躺在榻上,事自然也做得,身边有没有什么旁的人倒不怎么要紧。 元凌也是一样情状。 湛君于是欣喜地觉得,否终则泰,她终于是熬了过来。 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摸着元凌的脸,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这一日天朗气清,日头煌煌地照着,树影明灭在窗上,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元凌吃着一碗没有滋味的肉粥,人惛惛的,只是失魂落魄地张口闭口,而后无声无息地咀嚼,循环往复,很有些万念皆灰的意味。 湛君既心疼,又觉得好笑,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将他这样子牢牢记在了心里,然后笑着问他要不要出去散步。 元凌霎时鲜活了起来,猛地抱住湛君的脖颈,整个人挂到湛君身上,带笑的小脸在湛君脸上轻轻地蹭。 湛君说要把肉粥吃完才可以,他不大高兴,眉皱着,怨怪地看着湛君,有好一会儿,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张大了嘴,发出长长的一声啊。 湛君笑着把勺子送进他嘴里。 眼见着一碗肉粥将要吃完,元凌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雀跃的神色。 湛君忍不住亲了亲他略胖回来些的脸,抱着他往屋外去。 才到庭院里,元凌闭着的眼睛尚来不及睁开,南墙上响起大叫声。 “姑姑!弟弟!” 湛君一时也怔住,迎着耀眼的日光看过去,下巴搁在墙头上的鲤儿正飞快地挥舞着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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