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青云山位于淳安城外西南七十里。 松柏林暌违已久, 苍翠葱郁更胜往昔,置身有一种寒意。 就在此幼年嬉戏之地,湛君安葬了姜掩。连同英娘。 英娘是自缢而亡。 她用一截麻绳, 将自己吊死在横梁上。 一般投缳的人,死状多惨烈, 英娘的形容却安详。 她是为自己的情,因而死得心甘情愿。 一个失了婴孩的寡妇, 父母尽丧,兄弟全无,却有一个小叔,于是她的婆母理直气壮地要将她卖进娼门。她死去的孩子成全了她, 她虽仍是被买卖, 可自此活成了人。 她将这段过往视作人生的幸事,旁人问, 她便讲, 半点不遮掩, 甚至还带笑, 神采飞扬。 她为着姜掩抛弃湛君, 湛君心中并无怨恨。 丧事是元衍主办, 周到,而且安静。 湛君早已不哭了, 似只提线傀儡, 一切只麻木地顺从。 高树下两座新坟。 墓门重重阖上, 黄土纷纷而落。 自此之后,阴阳两隔。 湛君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两只手抓进地里,青筋根根暴起, 而后是连绵的悲哭。 鲤儿扑到姑母的怀里大哭。 哭声惊起鸟群,扑棱棱大片飞起。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哭声。 听得人断肠。 土填平了墓穴。 湛君擦掉眼泪。 父母俱已入土,再没有什么好哭的了。 故居如旧,故人不存。 坐在当年的起居的竹榻上,湛君心中出奇地平静,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鲤儿低声喊姑姑,犹带着哭腔。湛君将他抱进怀里,轻声道:“鲤儿不要怕,姑姑会照顾好你的。” 元凌哭不出来,对母亲很有些愧疚,眉头紧皱着,不安地搓着衣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小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湛君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出来,浅浅的一下。元凌受了鼓舞,几步上前,两只手搂住母亲的颈子。湛君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他。 悲伤淡去了些。 元衍这时候进了来,对抱在一起的三个人道:“鲤儿先带鹓雏出去,我有话要对姑母说。” 鲤儿和元凌都看湛君,湛君没说话,垂下了眼,好一会儿,抬起来,对两个孩子道:“去玩吧。”又嘱咐,“不要跑太远。” 鲤儿放心不下,牵着元凌的手,一步一回头。湛君朝他笑笑。 竹门吱呀一声,两个孩子出去了。 湛君又低下头。 元衍几步到了近前,没说话,伸出手,轻轻将人抱到怀里。湛君不动弹,任由他抱着。 就这么过了许久,元衍开口:“咱们明日走,我知道你……” “我不走。”声音虽轻,但是利落,听不出犹豫。 元衍停住了。 “这是我的家,我要留在这里。”她这样讲。 “你这是什么意思?”稍离了她些,元衍轻声问。 “你近来辛苦,先生的事,我要多谢你……”她仰起头,看他的脸,小声讲:“你对我好,我知道的……可是我觉得我不配……世上充满了各种叫人愉悦欢欣的东西,可是我都不配拥有……我是个身带不祥的罪人,合该寥落地过这一生……” “胡说些什么!”元衍已经很不悦,眉拧得深刻。 “没有胡说……”湛君睁大的眼睛里有一种冤意,“倘若我……”她说不下去,转而哀求:“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我带着他,还有鲤儿,就在这里,守着……” 一声冷笑打断了她。 “还给你?”他不掩嘲讽,“你能给他什么日子过?” 湛君一下子噎住,再开口,声音颤着:“我会竭我所能……” 她这样冥顽不灵,元衍气到笑了,“你有什么?” 没了姜掩,除了母亲的爱,湛君一无所有。 她几次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出了话来:“如今是没有,可以后总会有的,我手脚齐全……” 元衍又是一声冷笑,彻底失了耐心。 元泽今日也来送葬。他是急赶来的,漫天的雪白里,所有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是以元凌并没有瞧见他,如今见了,大叫一声三叔,疾冲过去,跳进他张开的怀抱里。 元泽有些嗔怪,“慢一些,摔着了可怎么好?” 到底是小孩子,虽悲伤着母亲的悲伤,但见着了叫他高兴的人,还是忍不住欣喜。 “三叔!我找到我母亲!她好美!你有没有见到她?” “你母亲我怎么会没见过?”元泽笑得有些无奈。 元凌很失望,但不多时又重新振奋起来:“元嘉他们总没见过!到时候一定叫他们都瞧瞧!”说完还哼一声,抬着下巴得意得很。 元泽却收了笑,郑重道:“鹓雏,听三叔的话,以后莫要在阿狡面前提及母亲这两个字……” 元凌当然不愿意,“为什么!” “因为阿狡的生母不久前死了……” 元凌很是愤慨,怎么元嘉死了母亲他就不能再提自己的母亲?也太没道理!元嘉算什么!他从来没放在眼里! 元泽自是知道他心中想法,于是认真同他解释:“因为祖母把鹓雏你的离家归罪于阿狡的生母,叫人……鹓雏,这不单是为你和阿狡,也是为了你的父亲和伯父两个人的情谊……祖母这次委实是太过了些……” 离魂乍合,湛君眯着眼睛,人晕晕的,脖颈处也疼,正想抬手揉,听见了鲤儿的叫喊。 “姑姑!你醒了!” 湛君骤然清醒,忆起昏过去前的事,银牙暗咬。 鲤儿拉住湛君的袖子,关切地问:“姑姑,你怎样?要喝水吃东西么?你睡了好久!” 元凌本也在睡,听见声响,醒了,也蹭过去,连声地唤母亲,撒娇一样。 再大的火气,对着孩子也撒不出来,湛君抱住两个孩子,声音轻柔地讲:“我没事……” 话音方落,竹帘掀起,一张惹人厌的脸。 惹人厌的脸上带着惹人厌的笑,湛君怒瞪过去。 惹人厌的人对这明晃晃的恨意好似不觉,笑吟吟递进来个东西。 一卷书,直戳到元凌脸上。 元凌不解其意,拨开了书,看着自己的父亲很有些疑惑。 “旅途烦闷,正是鹓雏你尽孝的好时候,你母亲日子过得穷酸,一向没什么好消遣,不过是看书。这书还算有趣,你便读给你母亲听好了。” 元凌不接,也不说话,甚至还低了头。 “接啊!”元衍大声道,还瞪起了眼。 他瞪孩子,湛君自然要瞪他,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正要骂他几句,又听他道:“那给你表兄吧,叫表兄念给你母亲听……” 元凌猛地抬头,劈手夺过了书。 湛君觉得他有些奇怪,抱住他轻声问:“怎么了呀?” “念呀!你怎么不念?”隐约有逼迫之意。 元凌攥着书的手发抖。 湛君吓住了,急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呀?母亲在呢,告诉母亲,好不好?” 鲤儿则伸手去拿书,“弟弟才醒呢,我来读好了……” 元凌却抓着书不放。 鲤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好了,抬头去看姑姑,看完姑姑又看姑父。 姑父见他望过来,朝他笑了笑,十足的温和,但是低了头看自己儿子时就立刻换了副面孔,讽道:“这是做什么?怎么?你不愿意?” 这么问下来,元凌整个抖了一下,瞧着是快哭了。 湛君心疼极了,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只好也去拿书,安慰道:“母亲其实不怎么爱读书的……” 元衍又道:“叫你母亲讲这样的话……你不能这般无用吧?” 元凌忽地抽噎了一下,坐正了,摊开了书,颤着声读了起来。 不过只读了几句,莫说湛君,连鲤儿也蹙起了眉。 句读不提,音也是错的。 而且并没什么生僻字,怎么就读成这样? 只有元衍从头到尾面色不改。 不多时,元凌自己也读不下去了,停下来看自己母亲,眼里结了一层水壳,亮晶晶的,然后头一转,愤恨地看自己父亲。 元衍冷笑一声,义正词严道:“难道不是你自己不争气?” 元凌真的气哭了。 湛君连忙从他手里夺过书,抱他到怀里,安抚道:“有什么要紧?只要肯用心学,难道还有不通的?”说着摊开了书,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然后指着他读错的字,释义给他听。 元凌全神贯注地学了起来。 元衍听了一阵,轻轻放下竹帘,驱马到了别处。 晚间扎营修整的时候,湛君找到元衍,一言不发,拉着他袖子就走。 元衍乖乖地跟着她。 到了无人处,湛君猛地甩开他胳膊,横眉怒目:“怎么回事!” 元衍绕了手,明知故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怎么敢这样问!”湛君气到哽咽,“不是答应了我要对他好?为什么不好好教他!” “我对他不好?”元衍笑了一声,“殿下这样心善的人,怎么也草菅人命?好歹也问清楚,是不是?自他开蒙起,我请了五个先生给他,他自己不用功,也怪得了我?” 当然是他错! “他小孩子,懂得什么?自然是爱玩些,正是如此,你才要教他改呀!” “我很忙。”元衍振振有词,“父亲已不在身边,又少了母亲管束,只一个祖母照料他,祖母觉着他可怜,于是偏疼了些,对他过分的爱护,我情知不好,可是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对我含辛茹苦任劳任怨的母亲横加指责?那我也太不孝。所以,他如今这样,到底是谁的错?” 是谁的错? 湛君一定是有错的。 有如利箭当胸。 痛到脸色青白。 元衍觑着她神色,道:“你要我对他好,怎样算好?你真的为他想过吗?你不要他,也不要我,丢下我们两个,你要我怎么办?你木人石心,我难道要做做痴心人苦苦守候?我甘愿等,可你何时懂过我的心?你叫我去爱旁人!我若是如了你的愿,另娶他人,届时他要如何自处?你想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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