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雪岚自知湛君是孟冲亲妹,原先对着湛君的那些嫉妒之情全转作了长嫂的慈爱,对湛君关怀备至,吃穿用度皆是尽心。湛君整日闷闷不乐,常有吁叹,卫雪岚便很挂牵,唯恐她憋出什么不好来,因此也旁敲侧击问过因由,那时湛君正是伤心无助之时,千般万种堆在心头,实难承受,有了可倾诉之人,自然一吐为快,便隐去姓名,将自己与元衍之事大略说了,讲完了便哭起来,“我想着与他天长地久,可他却这样羞辱我,若是只我和他两个人倒也罢了,不过当自己妄为做错了事,可偏牵扯上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她做错过什么事呢?却要跟我一起承受羞辱,都是我的错,才使她陷于那种难堪境地。我恨他欺我辱我,更恨他叫我做了伤害无过之人的伥鬼。” 卫雪岚冰雪心肠,只听幼年夫妻便知是西原公家中事,她虽在王府行长史之职,说到底是个闺阁妇人,并不曾外出行走,便是早年间在禁中,对于元衍,一向也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至于所闻,自然皆是些赞誉之词,譬如濯濯春柳高朗疏率之类,乃是当世第一等人品。卫雪岚多年自困,听得元衍自辩之言,触中心底事,不觉其有错,反而哀叹,认为论及家世人材,他实在算是良配,且她听湛君言语,知其心中有情,这两人若是鸾凤分飞,实在可惜,只是思及孟冲七夕之后离京的打算,又兼湛君苦痛之相,所以也只在心中作想,不敢言之于口。但是心中到底有所偏向。如今便藉由七夕夜宴之事撮弄一番,能两全其美也是好事。 湛君道:“我真的有悔,这件事情说起一次我便要丢一次脸,雪岚姊千万不要再提。”卫雪岚笑道:“那我倒要问一问你,你说你的感情是真的,那么在你眼里,是你的脸面重要,还是他更重要?”湛君一下子哽住了。 卫雪岚又继续道:“我倒觉得他可怜的很,就像他说的,年幼不懂事时由人支配着娶了妻子,待他有了自己的思想后,所以并不情愿这门亲事,这纵与世俗有悖,可他也只是想与自己心悦的人在一起罢了,这样也不可以吗?再者说,他与那女子只有夫妻的名头,并没有夫妻的事实,他想和离,并没有什么过分,罪过也并不在他身上。”她停了停,看着湛君调笑似地说:“这都还好,我觉得他最可怜的是爱上了你这么一个人。”湛君抬起头不解地看她,她解释道:“因为阿澈你真的是个圣人门生啊!圣人说过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阿澈你对自己也太严格了些,你真的要做圣人吗?如果不是,有些时候还是自私一些好,便是你想做圣人,也要旁人同你一起做圣人吗?” 湛君低着头不说话。 “你自己说要把往事全抛下,真的能做到吗?如果可以的话,你这么些天的痛苦又是哪里来的呢?” 这些话讲的差不多,卫雪岚又将话锋转到七夕夜宴上,“你真的难过太久了,沉湎在深沉的痛苦里,你的心是模糊的,看不清楚自己的心,自然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出去散一散吧,只好不坏的。不若就听殿下的,七夕去禁中看一看,你来这里一趟,既赶上了,就绝对不能错过的,陛下万寿,宵禁是没有的,禁中宴饮结束,陛下要登承阳门,百姓立于承阳门下,仰首可窥天颜,届时万民山呼万岁,简直是排山倒海之势,你到时候去,也一并登承阳门,登高望远,可瞧得太多了。”又因湛君说怕惹事,为了打消这顾虑,她便说:“咱们两个一起去,我带着你,到时候我指长明里给你看,那儿好多做灯的,什么式样的都有,挂的到处都是,点了,亮的就同白天一样,还会放焰火的,没有遮挡特看的很清楚……” 卫雪岚见湛君还是不说话,也就闭了嘴不再说,由湛君自己慢慢想。她又陪了一会儿,侍女为着府中事寻过来,她看湛君仍在沉思中,便轻手轻脚起来,无声离去了。 听了卫雪岚一番话,湛君面上虽静,心中却汹涌。她不由得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与元衍决裂呢? 她讨厌他?并不是的,她只是嘴上那样说,因为他有时候逗弄她,总惹她气恼,她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如此表现她的愤怒。她心悦他吗?自然是的,如果不是,她又怎么会同他在一起?怎么会想以后?这一刻她感到心惊,原来她想过两个人的以后的,那怎么就到了如今这地步呢?是因为他有妻子,不告诉她,然后他的母亲同妻子一齐找上她,让她承受十七年里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她羞愤,而且惭愧,因为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了一个恶人,认为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害她至此。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她,这些也不是他的错。 是他的错吗?是的吧? 是他掳走她,叫她离开了先生失了依靠,以至于没有他她无法保全自身,所以同他越走越近,可是他又没有告诉她他家中有妻子的事,如果他说了的话,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同他做那样的事,更不会同他有任何越界的牵扯。 卫雪岚的话又在耳畔响起——“他只是想与自己心悦的人在一起罢了……” 他只是想和我在一起…… 日头落了,残阳如血,凉风卷起地上落叶,哗啦啦地响,湛君抱住自己,无声哭了起来。 “我要是再也不见他,他便再也不能叫我生气了……那和他在一起的欢乐也不会有了,他对我很好的……往后再没有他了,我会怎么样呢?于我而言,他是不是很重要?” 夕阳残照里,湛君捂住脸哭出了声,她告诉自己,再见一面吧,也许就是最后一面呢…… “啊,阿澈你七夕要跟我一起去禁中!真的吗?”孟冲大喜过望,一脸兴奋的神情,卫雪岚在他旁边看着他微笑。 对于自己出尔反尔这事,湛君有些羞愧,所以扭捏着并没有抬头,抓着裙带在指尖绕,话说的也不顺畅,“嗯……我、我是想去,不知道可不可以?”她抬起脸看一眼卫雪岚,“因为雪岚姊说可以带我看灯,还有焰火,听起来很好,我想去瞧热闹” 孟冲闻言感激地看了一眼卫雪岚,卫雪岚仍只是微笑,情义尽在不言中。湛君只顾搅衣带,倒也瞧不出深意来。 孟冲笑着说:“怎么不可以?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叫雪岚带你玩。”
第50章 北方虽有战事, 但陛下万寿,谁也不嫌命长,入宫来脸上全带着笑, 喜气盈腮。 元承也笑,只是忧心父母, 笑也是强颜欢笑,偏遇上的人全要拉住他说他那点子烦心事, 遇了一路,说了一路,还未到广源台,已然要笑不下去了。 元衍元泽兄弟两个跟在元承后头。楼烦犯边一事是元衍一手操办, 他自然不担心, 元泽是个天生的没心肺,根本不想这事, 他长兄前头迎来送往, 他侧着头跟他二兄悄声说话, 话说的也零碎, 想到什么说什么, 他二兄稀稀落落地应, 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受了冷落,从马厩里的马说到天气, 很是赞美了一番。 到了广源台, 元衍今晚头一回和元泽正色说话, “今晚你跟着我,一步也不准离, 要是跑开一眼,我关你三个月。”元泽虽想不明白二兄为何突然变脸, 但二兄发话,他忙不迭应了,只是他才应下,不知哪里跑出来个内侍来找他二兄,一番耳语后,他二兄脸色登时怒了,先前与他说的话换成了:“你跟着阿兄,敢离一步,我打折你的腿!”元泽眼里,他二兄一向说一不二,腿当即颤了一下,要问缘由,不是问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腿,而是问他二兄为何突然改换说辞,话里头听着他二兄似是不与他一起了。抬头一看,果然二兄身影已在十丈外了。 湛君入禁中是和卫雪岚一道而并非孟冲。孟冲自有考量,若是由他领湛君入宫,定然惹人耳目,势必引出些细碎的麻烦,如此便不好,所以他先一步去,禁中再见,免得横生枝节。 马车缓缓停下,卫雪岚两声轻唤将湛君神思拉回,下了车,一副若有所失之态。卫雪岚这几日见惯了她这样子,并没有说什么话扰她,而是往前两步迎接禁中接引的人。 见到李丰,卫雪岚并不惊讶,只是听懂了李丰的话,卫雪岚难免心焦。 “中官留步!”李丰停步回头,卫雪岚快步赶上,急声道:“中官垂怜,殿下嘱我万不离其左右,中官不许我随行,我如何向殿下交代呢?只叫我远远瞧着吧。” 李丰斥道:“此陛下之令,谁人敢违?莫要多言!”话毕,立即有两名内侍拦下卫雪岚,不使其前进一步。卫雪岚看着湛君背影,张口欲喊,其中一人眼疾手快,捂住卫雪岚口鼻,另一人则架住手脚,眨眼间,卫雪岚便从所站立之地消失了。湛君心神为哀思所系,并不知这变故。时间久了,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左右看了,不见卫雪岚,心中不安,问道: “雪岚姊何在?” 李丰这时将目光从那张脸上离开,堆笑道:“卫女史腹痛,方去了,殿、娘子不必忧心。” 如此情形,怎么能不忧心? 湛君说:“那我等她。” 李丰见状,道:“可不能在这儿等。”他指指头顶的天,烈日高悬,“小心暑气。” 湛君说:“我还受得住。” 李丰笑说:“还请娘子可怜老奴,实在年纪大了,经不得。” 湛君见他老迈,要叫他一道烈日下站着,心里也确实过意不去,可见不着卫雪岚,她心中慌得厉害,于是就说:“那您寻个阴凉地,只叫我在这里。” 李丰笑眯眯的,“那怎么行?老奴受了河阳王殿下的托,怎么敢叫娘子受苦?殿下怪罪下来,老奴可承受不住。”上前拉了湛君的袖子,扯着慢吞吞地走,一边走一边说:“卫女史方才还特意叮嘱,要是顾不好您,我这张老脸,往后可再没法见她了。” 既如此,湛君也只好叫他拉着走。 可过去好久,还是不见卫雪岚,也并没有见到其他人,湛君又急了:“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呢?” 李丰说:“就前边,要到了。” 说话间,前边到了,空旷地佝偻站着个老翁,一身玄衣,金线纹绣闪耀着明光,许是听见声响,不灵便地转过身,露出一张深刻着道道皱纹的脸给湛君瞧。湛君看的清楚,老翁看到她的一瞬间双目骤然明亮,有如枯木逢春,同时趔趄着往前踏出了脚。 湛君对这老翁的身份有了些猜想,不由得往身边看,正见李丰躬腰往后退去,她便也低了头跟着一道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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