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兄你怎么了?” 元衍猛地低头去看,心跳如擂鼓,要将他耳膜震破。 元泽到了近前,扒着他二兄仔细看了,没见着伤口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好奇地看湛君露出的半张脸,又看他二兄,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元衍终于恢复了冷静,看着满地狼籍,心里想:“我做了什么事绝对不能叫她知道。”想到这里,他一下子清明了,薅起地上的湛君横抱在怀里,朝元泽怒斥:“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走!” 湛君连拉他衣领都没有力气,松松垮垮的,声音也有气无力,“阿兄,我阿兄……” 她沾血的脸美的惊人,元泽一下子看愣了。 元衍踢自己弟弟一脚,又骂一句,抱着人先走了。 湛君还在喊阿兄,可是最希望听到这两个字的人再也听不见了,地上的那张脸愈来愈远,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后来风声也没有了,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天,世界上的声音消失了,世界不复存在。 这一夜后来发生了什么,湛君全然不记得了,想起这一天,清晰的只有孟冲的脸,以及那流不干的血。 湛君像失了魂魄,堆坐着像一具木偶,不说话也不动弹,由着人摆布。 元衍摸了摸她发顶,叹了口气后下了马车,车前站了一会儿,仆从道大郎君有请。 元承元泽坐在一处,见元衍进来,元泽站起来喊了一声二兄。 元承扶着裹了层层白布的头,只稍稍抬头,便痛得又低了回去,龇着牙指了指身侧,示意元衍坐。 元衍入了座后,元泽复又坐下,听两位兄长说话。 元衍先是问元承的伤势。元承的倒不是宫变那日受了炎昆之灾,而是成功出逃后因心神恍惚跌倒,后脑砸到一块尖锐石头,扎破了,流了许多血。队伍之所以行进还算悠游也正是因为此故。 面对弟弟的关心,元承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提,又说:“我正和幼猊说,咱们还是走快些,我是不碍事的,还是早些到西原为好,我这心实在旋的厉害。” 元衍道:“路上的安危,阿兄倒不必担忧,还是阿兄伤情为要。” 元承急了:“我走快些又不会死,可若是追兵到了,怕咱们都别想着能活!杨氏是疯了!弑君的事也敢做!要不是你和幼猊机警,只怕咱们三个也要落得个尸骨无存,我死了也就死了,你两个有事,我将有何颜面再见阿父阿母?” 兄弟三人,元承为长,他既坚持,元衍元泽也只得依他的意思。三人又说了些话,元衍元泽便告了退,叫元承静心养伤。 元泽还是跟在元衍后头,小声问湛君的境状:“她怎么样了?” 元泽那天听见湛君喊阿兄,好奇她的身份,“难道她是公主?怎么没听说过呢?不过听说云贵嫔薨前在平宁寺住过一年,难道她生在那儿?” 元衍也无从得知,湛君那副模样,问她是不能够的,但他心中是信的,她是公主,董正扬知道,所以当初才会对他加以阻拦,河阳王那般,也不是因男女之爱,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一切都是说的通的。 他后怕得很,幸好她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他无论如何不能叫她知道。 也最好不叫旁人知道她的身份,徒添麻烦罢了。 元衍便嘱咐元泽:“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妄言,你只当不知道,不许向旁人透露半个字,知道了吗?要是叫我知道你胡说,我一定打折你的腿。” 元泽不敢不应,问起湛君,只说“她”,不称殿下,也不称阿嫂。 提起湛君,元衍愁容惨淡,说了话不像答元泽,更像是劝自己。 “会好的,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好的。”
第52章 这天下着磅礴大雨, 路遇周用。周用从咸安赶来,为的是接应三位郎君。 行帐里周用行了礼,“郎君们一路辛苦。” 元承并不认识周用, 元衍元泽倒与他熟些,尤其元衍, 所以话是他两个说。 “子肃,家中如何?” 周用答:“家中一切安好, 只是夫人深忧几位郎君,使君忙碌不得空闲。来时使君特意交代,要我转告郎君们务必速归。” 元泽说:“可是如今淫雨,道路湿滑难行, 哪里快得了?” 周用道:“如今天下动荡, 迟则生变,郎君们千金贵体, 不可有失, 还请郎君们委屈些, 弃了辎重驾马前行, 不入安州境内, 万不能松懈。” 七夕陛下寿日, 杨氏领兵犯禁,当众弑杀储君, 赴宴的王公卿士亦被诛杀殆尽, 州郡豪强近乎家家缟素, 身负血海深仇,于是纷纷招买兵马, 出檄讨杨,州郡群集响应, 天下已然大乱。安州有兵马十万,树大招风,有心之人虎视眈眈,未必不能做出以子相挟的事来。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如今安危为要,辛苦算得上什么? 只是队伍中不是人人都能够乘马快行的。 元衍还未说话,元泽就道:“我们这里有病人,若是改乘马,颠簸不说,再吹了冷风,如何得了?” 周用以为这不便乘马的乃是头上裹着伤布的大郎君,心想大郎君或许娇生惯养,但现今身边有两个幼弟,未必不能劝服,正欲开口,哪成想二郎君一锤定音—— “子肃,你我慢行,此地离安州不过五百里之遥,不会有差池。” 几人散了之后,元泽寻到周用,对他道:“二兄要我转告子肃,队伍缓行乃是为他之故,子肃勿要错怪大兄。” 周用闻此,散去心中对元承的不满,好奇起来,问元泽:“到底何故,三郎可否告知?” 雨已渐小,元泽隔着雨帘,看远处的水雾中的马车,他摇摇头,“子肃莫问。” 湛君睡不好觉,或者说睡不着,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孟冲那带血的笑颜便会浮现脑中,引起她的恐惧与战栗,眼泪无知无觉落下来。 她的阿兄,自她降世便与她分别,至今有十七年,他一直想着找她,肯为她抛弃一切。 明明都说好了的,只要过了那天,第二天他们就能一起回她的家,也可以是他们的家。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发生那种事,怎么会呢? 湛君向来不信鬼神,此刻却想要问上天,莫非她前世有犯下极恶之罪,不然天意何以如此作弄于她。 “我恨不得没见过他,不知道他。” 往日一一回现,逝去之人的音容笑貌正在眼前,湛君忽然觉得自己正在犯下恶罪,她的阿兄从来没忘了她,她此刻却想着不见他好,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辜负? 可是她这样痛苦。 车帷被掀开,光线虽灰暗却也将车中情形照亮了些,壁角里窝着一个委顿的美人。 一个美人失去灵魂并不减损她的美丽,反而使她的美更加惊心动魄起来。 元衍恐带了湿气进车里,先除了鞋袜在车外,又将淋了雨的外袍除了,也团了扔到车外,只穿着中衣一身干爽地钻进车里。 湛君视若无睹,或许是真的没有看到。 元衍仔仔细细将人瞧了,发觉不过短短数日,她已瘦到能瞧得出了。他心疼之外有些恼悔,谁知道是他两个这么一回事呢?他以为这世上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怀着与他一样的心思,而她对他另眼相待,这是他没有办法忍受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看着那个人走近,任由了事情发生,倘他知道…… 事情已然落定,如今再悔也没了法子。 元衍看着垂首的湛君,心中满是歉意,歉意之外,却又有些奇妙诡异的快感。 “她只有我了,没有别人,只有我能叫她依靠。” 这样想来,她真是无比可怜。 元衍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道:“别怕,你有我,天底下我待你最好。” 又说:“那些害了你父亲兄长的人,我一定杀了他们给你报仇,应属于你的东西也都夺回来还你,谁都抢不走。” 马车行了十几日,抵达咸安城外。 元佑无暇,方艾领着两个儿妇并一个女儿相迎。 分离不足两月,谁承想天翻地覆,父母夫妻兄弟竟差点死别。 方艾只远远看见车队,立时泣不成声,在场之人莫不泪流。 元承的夫人张嫽一边抹着泪一边劝慰,“夫君与两位阿弟无恙,阿母不该哭,应笑才是,待夫君与阿弟到了近前,见阿母如此,焉能不一起哭?本是喜事,啼哭倒将这喜冲淡了。” 方艾素来不喜自己长子,对这儿妇自然也并不上心,多年前元承议亲,她这母亲是一丝心力也未费。儿妇进了门,她倒也谈不上喜恶,只是不想长子夫妇两人在她跟前晃,两相不打扰是最好。所以当初要她带这儿妇回咸安,她是一点不情愿的,只是耐不过元衍,无可奈何才叫她一并随行。张嫽依礼侍奉舅姑,元佑倒好,他本就是个慈爱人,对这儿妇也是极中意,自然不会为难,方艾却是见了她便不自在,只她在跟前,动辄寻些错处责骂一番,有时无理到连元希容都看不下去,为着她这长嫂与自己母亲吵闹。 若是平时,张嫽讲这许多话,方艾必然要寻她个不是,只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方艾竟也肯给她好脸色,朝她挤出个笑,赞同了她的话,“你说的对,是喜事就该笑才对。” 说话间,队伍已到了跟前。 方艾率先扑出去,失态到鬓斜钗堕,一把将面前人抱进怀中,大哭道:“我的儿!”自然,她先抱的是元衍。 元衍无奈极了,“母亲,这好多的人,我已然是这样大的人了……” 方艾哭道:“你便是八十岁,只要我还在,我就抱得!”嘴上虽这样说,实际上还是依了他,松开了,举手捧起他的脸,心疼地抚了抚,“看看,都瘦了黑了。”关怀完这至爱的,还有旁的儿子,她又拉住元泽,一样摸了摸脸,说了句:“我看你倒还胖了!” 元泽大惊失色:“哪有!”转了头问元希容,“我胖了吗?”元希容翻他个白眼,心里骂他少智。 出人意料的,方艾竟主动和元承说起了话,问他头上是怎么回事,声音能听出不甚自在,可也还算柔和。 元承人生头一回得到母亲的关怀,惊喜到话都说不出,好半天才将前因后果说了清楚,方艾倒也耐心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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