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眼前这雍容的贵妇人前生到底欠下多少债,何时能偿尽? 慨叹之余,又慢条斯理喝起姜汤来。 “三郎?三郎?” 突听得呼唤,杜擎连忙起身,堂中站定,礼道:“杜擎在,夫人但请吩咐。” “三郎怎生分了?讲这样话。”方艾笑说。 杜擎亦带笑,“不过是敬重夫人之故。” 方艾眼角笑出细纹,对元衍道:“凤凰你瞧,三郎还是诙谐样子,没怎么变。” 元衍抿着唇不说话。 方艾情知他因何如此,心中不大爽快,遂也板起了脸。 杜擎已看够了热闹,于是当起中间人调停,“夫人,这一路奔波,二郎身上还有伤,先叫他去歇息吧。” “呀!”方艾猛地站起,急急奔向元衍,先是气:“你有伤怎地不讲?”又到了元衍近前又放软了声调,“伤在哪里?快叫阿母瞧瞧!” 元衍先淡淡地看了一眼杜擎。杜擎佯作诧异,掩住唇朝元衍歉意地笑,只是并不十分真心。 方艾还扒着元衍找伤,元衍后退一步避开,“不过是叫箭矢擦了一下,哪里算伤,阿母不必担忧。” 要是箭矢偏了一些?方艾不敢想,两眼上翻,几乎昏厥过去。侍女忙上前扶住,口中不住呼唤。 元衍淡声吩咐几句,抽身而去。杜擎自然是跟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好久也没人说话。 这一月来,杜擎早已习惯走在元衍身后,也许今日闲些,思绪便飞得远,也并没有很远,只不过半年前。 不过半年而已,元衍的变化惊人,昔时的少年人如今已然是个全然的男人了。 杜擎又不禁想起小时候,那是更遥远的从前了。 杜擎与元衍并非生下来就认识。杜擎的家在亭阳,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几乎没有记忆的时光,后来他父亲右迁至安州,他也就一并到了咸安。那一年他五岁,在元府第一次见到了四岁的元衍。 元衍小时候很好看,是很纯粹那种的好看,玉雪可爱,嘴唇却很红,看着文静,不爱理人,很像个小女娘。杜擎那时候就是这样想的,不过他在咸安认识的朋友却跟他讲, “三郎,那个元二,最喜戏弄人,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要跟他玩。” 杜擎很诧异,也很不信。 于是那个朋友气呼呼地跟他讲,“你等着瞧。” 然后过午就听说郡公家二郎君把人弄进了水缸,差点将人溺死。 杜擎信了那朋友的话,然后很快成了元衍的朋友,因为杜擎也不是个乖小孩。两人兴趣相投,于是狼狈为奸。 两人做朋友有十四年,杜擎自诩普天之下最了解元二为人,至今他也是这么想,不过往后却不敢定论。但他还是愿意帮他。 只是不免要叹气。 元衍回首,目意相询。 说到底杜擎不是个好人,故作忧虑模样,举目望叶上积雪,怅而叹曰:“此大雪时节,公主殿下流寓在外,不知有无寒衣,又可食得饱餐饭?”说罢转看元衍,情真意切:“二郎,思此我心甚痛。” 元衍先是咬牙切齿,后来直接气笑了,“你心痛?” “自是如此,只怕二郎此刻与我一样心境。” “那还是不一样的。”元衍笑道:“她此刻想必不大好,我看你也不似作伪,这样吧,这几日你也只着单衣吃冷食,好好感同身受一番,才至不辜负你今日这番心。”说罢便喊人来。 杜擎心头一振,“……你想干什么?” 转眼家人已至近前,元衍指着杜擎,“把他皮裘外裳给我扒了,只留中衣,找个地方看管起来,炭火枕衾一律不许给,饭食也等放冷了再送!” 家人先是愣了一下,但是元衍的命令是无人敢违背的,于是二话没有就去请杜擎,言语倒还客气。 杜擎没理会家人,只是震惊地看向元衍,嘴都合不上,“……你是跟我玩笑的吧?何至于此!” 元衍先是冷笑,“玩笑?我同你玩笑?”随即怒斥家人:“还不给我拖走!” 被拖走时杜擎大喊:“别这样!真会死人的!” 元衍不做理会,甚至看也不看他。 因杜擎挣扎太过,那几名家人便劝他,“三郎且宽心,只要三郎不为难我等,我等必不敢怠慢三郎。” 杜擎心想也是,于是放下心,任由家人拖他去。 家人为首的那个年纪大些,与杜擎有旧,忍不住叹道:“三郎你也是,好端端的,惹二郎做什么?” 杜擎又何尝不悔至如烧,悔完了还喟叹:“这分量,青桐哪里比得了呢?”只声音轻轻的。 家人没听清楚,“三郎讲什么?” “没什么,我说元二心好狠。” “二郎!” 元衍抬眼,看见了渔歌。 他是真的有被点着火,此刻仍有余怒,目色甚为不善,渔歌承受不得,跪地上发抖,不敢抬头,讨饶的话更是不敢讲。 元衍叫她起来,“不是你的错。”他自己色令智昏,怪得了谁? 渔歌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渔歌有负二郎,万死难辞其咎,之所以苟活至今日,皆是为少夫人流落未归,有些话还要亲自讲与二郎,待得少夫人回返,渔歌必当以死谢罪。” 几句话说得元衍皱眉,“你有什么话讲?” “少夫人曾见过郭娘子!两人讲过几句私密话,少夫人天说是给卫娘子送东西,抬了箱笼去,然后便在卫娘子房里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那天郭娘子恰好差阿琪往朔北送寒衣,半路上却遭了流民哄抢,只好回返。二郎,郭娘子必然知道内情!” 郭青桐才要出门,远远看见了风雪中迤逦而来的元衍,像极了画中境状,不由为之一窒。 芳卉亦瞧见了元衍,喜笑颜开对郭青桐道:“娘子快看!是二郎!” 明明是这样冷的天,她两颊却火一般的热。 元衍缓缓走来,明明只这样短一截路,她好似等了一千年。 一千年是多久?郭青桐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是很久很久,足够煎熬她至落泪。 那个人已经走了,只要上苍肯可怜她一点,二郎,凤凰,她的丈夫,便绝不会再见到她,管她是是在哪里活着还是转死沟渠,都再与他们无关。 她无比期冀地等待着她的丈夫。 元衍到了跟前,芳卉行礼喊了一声二郎,而后便喜孜孜看向她家娘子。 元衍也看着郭青桐,眉目温和,可开口的话却是: “青桐,她还活着吧?” 话音倒也温柔。 郭青桐的脸却霎时变作了飞雪颜色。
第69章 “二郎这是什么意思?”郭青桐流下一颗眼泪。 她不想哭的, 但是克制不住。 元衍心如铁石,她的眼泪并没有什么用。 他只是说:“青桐,因为是你, 我不想闹的难看。” 郭青桐把眼泪擦掉,“她自己走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抬头看元衍,问:“二郎预备将我如何?” “青桐觉得呢?” “我不知道。”郭青桐诚实道。 “我们早说好的, 我写放妻书给你,你归家后,同你阿兄商议,你要嫁谁, 叫他来信告予我知, 谁都可以,我会出面, 都能办妥。” 郭青桐忽地嗤笑, “二郎待我真是不薄。” “到底有情分在。” 郭青桐咀嚼“情分”两个字。 风雪未停, 元衍背影已走开很远。郭青桐看着那道模糊的影子, 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永远在看他背影。他口中的情分, 她的十年。 郭青桐忽然恐慌, 她不甘心。 “停下,停下!”她跌跌撞撞追上去, 狠狠抓住元衍的胳膊, “二郎你不能这么对我!” 元衍看她的目光十分诧异。 郭青桐紧紧抓住他哀求, “二郎,你不能让我成为一个笑话!” 元衍抿紧了唇, 并不说话。 “一点点都没有吗?二郎,你对我, 真的一点点爱都没有吗?” 郭青桐又流眼泪。 元衍神色厌倦。 郭青桐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她说:“我知道了。” 风雪俱寂的晚上,郭青桐踢倒了矮几,投缳自尽。 被救下来时她已昏厥,脖颈乌黑。 几个医工忙碌了小半个时辰后,她才悠悠转醒。 方艾捏着帕子哭,“好端端的,这是干什么?” 郭青桐笑得孱弱,“我没有办法了,母亲,二郎要与我绝婚。” 方艾咬牙切齿,“我绝不许!”说罢哭起来,“青桐,我多好的孩子!” 郭青桐仍是笑,“母亲何必为我与二郎不和?我死了,这事也便了了。母亲,我不能回家去,我回了家,天下人要如何议论?我不敢想,我宁愿一死了之。” 方艾血气翻涌,“二郎呢?叫他来!” “二郎出去了,至今还未回返。” “属下无能,寻不到少夫人踪迹。”侍从战战兢兢。 元衍只看他手里的步摇冠。 他记得这顶冠。 杜擎说过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下雪了,天这样冷,她在哪里? “阿嫂,天好冷。” “就好了。”卫雪岚拨着炉子里的碳,“一会儿就热起来了。” 果然,炭烧起来,炉子周围暖意融融。 湛君抱着被子,舒服得微微眯眼。卫雪岚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头发。 炭是吴讷送来的,同炭一块送来的还有炉子。 吴家实在周到,卫雪岚不得不感念,于是对湛君道:“吴杏林是个好人,对不对?” 湛君很赞同,连连点头。 “你想好送什么回礼了吗?” 湛君面有苦色,向卫雪岚求助,“阿嫂,我真的不会送东西。” 卫雪岚笑道:“有这么难?” “真的好难。” “那怎么办?” 湛君眼睛亮晶晶,“阿嫂你送就好了呀。” 卫雪岚又忍不住摸她头发,“好,我选东西,不过到时候你去送好不好?” “好呀。”湛君答应的痛快。 卫雪岚又问她,“阿澈,你觉得吴杏林怎样?” “阿嫂不是说了,是个好人啊。” “除此之外呢?” 湛君仔细想了想,笑起来,“是个痴人!有点傻。” “还有吗?” 湛君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了。” 卫雪岚心想,还是算了。 大雪就停在夜里了,第二日碧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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