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今他遇见了叫他一颗春心跳动的人,这羞涩却使他苦恼了。 吴缜正自苦恼着,寄住他家良久的那年轻人推门出来。 因在吴家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年轻人身上的伤已然好全,又经一阵休养,早不复昔时槁项黄馘,瞧着是丰神秀彻,一眼即知贵重,叫人不由得想他身上必然曾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 虽情知如此,吴缜却很贴心的一句都没有问。 年轻人住在吴家,吴缜不溯他来处,更不问其去处,只当他是个远客,今日因缘至此,来日缘尽,也就散了。 年轻人心中作何想无从而知,不过他与吴家兄弟在一处,实算得上和睦亲善。 因此望见吴缜神情,年轻人便轻笑出声询问:“怎的这般?”虽是这样问,实则他心里也清楚,吴缜一贯从容,能叫他如此的,不过隔壁那个叫他放在心上的女娘。 尽管吴缜的心底事已尽叫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知晓了,两个人时时以此相谐,吴讷尤其直来直去,他管不住,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管自己。他是十分克制的,丝毫不会主动提及心上人。因而这年轻人同他搭话,他只是道:“不过是忧心如何过节罢了,往年依例而来,还有个章程,可是今年不许,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这竟也值得苦恼,你只当是寻常的一天好了。” 此时年轻人身上所着黑衣,正是吴缜送他的年礼。 吴缜是个贴心的人,送东西讲究实用,收礼物的人想要什么,他便着力给什么。他一贯如此,湛君的丝履却不一样,他存了私心。 吴讷是个小孩子,想要的东西很多,最想得到什么无法抉择,于是选择要很多钱。吴讷如愿得到了很多钱,在人前就露出了他一年里最真诚的笑,年轻人或许被他这份快乐触动,最终也不再推辞一份善意。 “我想要一身利于行走的新衣以及耐穿的靴子,要最纯正的黑色,最普通的样式。” 那时候吴缜想他或许是要离开了,他没有追着确认,也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是点头,答应了他。 购衣时吴缜想到这或许是他为那年轻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并不吝惜钱财。 他是用了心的,衣裳很合适,衬得年轻人鹤一样,矫健又利落。 吴缜觉得他臆测的分别似乎即将要成为事实,但出于对年轻人的尊重,他仍旧没有开口问一个字,只是将目光落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年轻人语气轻松,“我要出去一趟。” 吴缜点头,又笑,眼神是温和的。 年轻人觉得自己或许该有交代,于是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无论事成与否,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有事要做的,虽然不知是什么,但还是希望你能如意。”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郑重朝吴缜行了一个大礼,“今日我告辞,今生所承恩惠,怕只能来世偿还了,请多保重。”他有很坚定的决心,话一说完,再没有别的,越过吴缜朝门口走去。 吴缜原地站了一会儿,蓦地转身,朝着年轻人的背影喊道:“要是能的话,事情办完,回来和我们一道守岁吧。”
第73章 湛君走出门, 手里捏着箬笠,小心关上门后,听见隔壁声响, 她转身看过去,正与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四目相对。 一张陌生面孔, 有很冷的眼睛。 湛君有些惊讶。 随即她就意识到,这位恐就是吴缜口中那位暂住他家的远客。 湛君常去吴家, 偶尔会听见陌生声音,原先只当自己听错,久了便察觉不对,耐不住好奇, 去问吴缜, 他倒也不隐瞒,只说是远亲, 远道而来, 因如今不太平, 路上很吃了些苦, 如今卧床, 不大好见人, 失礼之处还望见谅,除此之外倒没过说别的。寥寥几句话, 湛君听了却十分难过, 虽未见其人, 心中却对他存了怜悯,是以宴请吴家, 还特意提了他一句。湛君本以为要等到晚间才能见到这位远客,没想到竟然这时候遇上。 怎么瞧着面善? 既见着了, 不好不说句话,于是湛君朝他露出个有礼的笑,问:“要出去?” 年轻人只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湛君戴好箬笠,将一张脸隐藏了,又道:“不知吴杏林有没有同你讲,要是他还未讲,我正好亲自相邀,今日过节,家中备馔食,晚些请务必赐顾。” 年轻人颔首以做应答。 寒暄既毕,湛君便先告辞,抬步往东市去。 李雍站在原地,远没有他所表现出的那般宁静。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他的心里山呼海啸。 湛君长了一张很叫人难忘的脸。哪怕只是昏暗中的模糊一面,此刻再见亦能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她认出来,因为她美的实在深刻。 李雍见过她。四个月前,那个湿沉雨夜,咸安城的元府。 他清晰得记得那天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遗漏,因为就在那天,他永远失掉了心头挚爱,痛苦刻骨铭心。 他爱的人,他的阿姊,为着一个不值当的人,一段不值当的感情,死掉了。 倘若他知道是那般的了断,任她如何哀求,他也绝不会带她到咸安来。 他很后悔,但是痛苦的局面无法挽回。 阿姊离他而去,姑父也不存于世,兄长是视他如仇敌,欲杀他而后快,他侥幸逃生,却茕然一身,天地间再没有亲人。 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只是大仇未报,他绝不肯死。 为报仇而死,是死得其所。 元二似乎很在意她,那天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阿姊不会有得手的机会,要是…… 罢了,他的仇怨,牵扯无辜的人做什么?何况那个好人又那么心悦她。 那美丽的背影已离得很远了,李雍站在原地,浑身细细地抖。 真想抓住她去敲元二的门,在他面前杀掉她,让他也明白心之所爱被毁掉的滋味…… 湛君去市集,不多时便买全了东西,因怕误事,跑着往回赶。 天还肃冷,她却出了汗。 卫雪岚扶着门等着,远远看见湛君,蹙着的眉有一瞬间的舒展,随即又收得更紧。 湛君到了近前,她嗔怪道:“怎么跑着?要是摔着怎么办?天又冷……” “怕晚了呀!要有错漏,还能来得及再去一趟。”说罢她高举起手中菜蔬,得意道:“怎么样?这葵菜很好吧!最后一点了,全归了我!” 晴冷日光底下,她好似发着光,天地都柔和了下来。 卫雪岚笑着看这样的她,觉得什么话都不必再讲。 夜幕方落,吴缜便带着吴讷登了门。 卫雪岚拖着不甚灵便的身子亲自招待,两兄弟皆受宠若惊。吴缜自不必讲,吴讷也收起尖利样子,垂首跟在兄长身侧,十足像个乖巧孩子。 湛君不屑地冷嗤。 吴讷没跟她计较。 两个大人对看一眼,俱是无奈。 吴缜先送出了他的节礼,一摞叠的齐整的布匹,既有绸缎绫罗,也有粗麻细葛,掺一起做礼物送倒是怪奇异,饶是玲珑如卫雪岚,一时也未解其意。 吴缜笑道:“我是个粗笨人,历来送东西,少有合人心意的,夫人莫嫌鄙陋,这些东西收下,细软些的做小孩子衣裳,粗糙些的也自有旁的用处,过几个月夫人诞儿,总归是能用到的。” 卫雪岚这才恍然,叹道:“吴兴林若是个粗笨的,只怕天底下再没有细致人了!与君交,真如临春风,自得怡然。” 吴缜只是如惯常一般地浅笑,讲了几句话后,又为卫雪岚切脉。 “夫人这两月修养得当,身子虽还稍显弱质,但比之初来时,已是大有改善。” 卫雪岚与湛君听了皆十分高兴。 一番真心致谢后,卫雪岚执了湛君的手,对吴缜道:“多亏了我这妹子,若不是她,我怕是没有今日。” 吴缜这才敢大大方方地去瞧湛君,见她目色温柔地望着卫雪岚的腹部,既天真又慈悲,美好的不成样子,他的心也软的不成样子。 天渐渐不能视物,屋子里点起灯,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几案前,并不讲究什么位次规矩。 菜馔未摆时,湛君悄悄问吴缜:“怎地你家那位远客未至?” 她声音轻轻的,吴缜也不敢大声,悄悄地回她:“他北上寻亲,本也只是暂住,如今好全了,急欲团聚,一刻也不肯多留,今日与我作辞,这会儿早离了咸安城了。” 湛君小小地“啊”了一声,“原来那时候他是要走,怪道一句话也不讲,想来是不知如何推拒,所以才那般姿态。”她略皱了眉,“也太急了些,好歹过了节再说,这样的日子在路上行走,也太凄切了些!” 吴缜亦这样想,不过他认为那人想来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因而心中虽怅然,却并不为他忧心。 “你怎地不留他?” 虽是句怨怪的话,却并无责怪之意,因此不会使人觉得冒犯,反而还透出些自然而然的亲近来。 吴缜因这一句话感到雀跃的满足,于是笑道:“你说的对,是我的不是。” 他这般好脾性,倒叫湛君不好意思起来,遂不再与他说话,自顾找些事做。 因孟冲是个着意口腹的人,卫雪岚曾于庖厨事上下过苦功,颇有一番造诣,烹炸蒸煮炖无所不通,寻常菜蔬稍加整治亦能令人食指大动。只是此地不比河阳王府,既无什么珍贵食材,器物又十分简陋,因此卫雪岚虽有百般本领,一时也施展不出,不过在摆盘上多用些心思,求个脱俗雅致。 “时局所限,鄙陋了些,实在怠慢,还望吴杏林莫要怪罪。”卫雪岚十足愧疚。 吴缜闻言连忙起身,朝卫雪岚礼道:“夫人何出此言?不怕夫人见笑,这些已然是从未见过的佳肴了,多谢夫人款待。” 卫雪岚也慌忙站起,侧过身不肯受这一礼。 他两个这般礼数周全,湛君看着都为他们觉得累,不由得偏过头,正好与吴讷面面相对。两个人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同样的感情,一时间竟然摈弃前嫌,惺惺相惜起来。 吴缜与卫雪岚两个有来有往,好一会儿才消停了,湛君唯恐他们再来,连忙叫开宴。 因这宴是特意为感谢吴缜所设,卫雪岚自觉履东道主之责,为席上三人布菜,还不时讲些劝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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