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见她只专心为旁人夹菜,一筷子也未往腹中送,便为她夹了一块豆糕,轻声道:“阿嫂也用一些。” 卫雪岚眨了眨眼,忽然转过头笑着对对吴缜道:“瞧,我妹妹多体贴懂事。” 湛君瞪眼睛,“阿嫂怎地取笑?” 吴缜不知接什么话好,只微笑看着两人。 卫雪岚又道:“吴杏林有所不知,我这妹子人因未见过几个人,心思再纯正不过,我们初来是便仰承了您的恩情,便日夜想着还报,只是她实在不谙世情,思来想去,竟不知该以何为报,为此痛苦了好一段日子,仍是拿不定主意,后来竟是把这事拖到忘了,今日受了您的节礼,又想起前番,简直坐卧不安了,央我帮她定个主张,不愿把这欠了的情待至来年酬还,我虽有心助她,可也太急,一时难寻良方,只好出此下策,邀两位吴郎共宴,有诸多不周之处,还望两位海涵。” 吴缜忙道不敢,又要起身谢礼,被吴讷急急按住,问他:“阿兄,你不累吗?” 湛君忍不住笑出声来。 吴缜听见这笑,脸上染了薄红,整个人僵直着,没有再动作。 卫雪岚也带了浅笑,“她失礼惯了,望吴郎不要同她计较。” 吴缜羞得很了,怕叫人瞧出来,低垂着头颅不敢动弹。 卫雪岚见状,心中感叹,曼声道:“我这妹子是块璞玉,有些话不明着讲与她听,内里深意她绝难领略。” 吴缜静静听着,心忽然跳慢了一下,抬头与卫雪岚对望,见其目光谐谐,便知并未错悟其意,不由得转目去看湛君。 湛君正专心饮浆,莫说吴缜的注视未能发觉,便是卫雪岚说的那两句话也不曾听见。 吴缜看了她一会儿,而后缓缓起身,朝卫雪岚郑重一礼。 卫雪岚这一次则微笑着受了。 宴罢,吴缜请离,湛君扶着卫雪岚相送。 至门前,吴缜回身,欲再说些致谢的话,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急促,整齐划一颇有气势,且隐隐有兵戈声。 卫雪岚见多识广,只听声便是一愣。 吴缜在门外看的清楚,十分惊讶,“何事竟出动士卒?” 只是一会儿工夫,本因守制而无比凄清的除夕夜,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四处皆是声响,湛君先是迷茫,随即脸色巨变,张大了眼睛看向卫雪岚,神色已然算得上惊恐。 卫雪岚一把将湛君拉至自己身后,低声安慰道:“阿澈不要怕……”
第74章 除夕夜举家宴。 元衍兴致索然, 不怎么愿意去。 伤还没好全,而且不大想见人。 方艾哄了他好几回,想叫他同父亲和好, 什么招数都用上,他烦的厉害, 于是不情不愿的应下。 他颓废很久了。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该,说到底不过一个女人, 再钟爱也只是一个女人。 她很美,可天底下有那么多粉黛姝丽,万艳群芳,他不过十九岁, 余生还十分漫长, 将来坐拥四海,什么样的艳色不能采撷于手?哪怕她们都不及她美, 但她们会很听话。 可他仍旧不能将自己劝服。 或许会有更好的, 但是都不是她, 千秋万古, 不会有第二个她。 她有什么好?天真到愚蠢, 乖张难驯, 不知天之高地之下,又不识好歹, 是上天好生, 给了她一张能够蠹国殃民的脸, 她却不加珍惜,一点也不会用。 她只需要抓住他的袖角, 望来含情凝意的一眼,便足够他为她赴汤蹈火, 哪怕千刀万剐。 他就是心悦她,只要想到不能拥有,便觉万箭穿心。 哪里也找不到她,活着的人没有,死了的尸体也没有。 她那么一个人,天怎么忍心叫她悄然无声地烂在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呢? 她必然好好的活在某处。 这个可恨可恶的人。 一定要给她吃够教训,叫她自此安分,再也不敢胡作乱为。 家宴设在方艾起居处,离元衍的书斋很有一段路,他是真的不想去,也不顾忌是否会晚,只管漫无边际地想,步子迈得轻缓。 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历经多番修剪,平鳞铲甲落角摧牙,这光秃秃的枝杈并不显得野蛮,月色下透出闲静,待春来花开如雪,落满过往人的头肩,夏时又是如盖绿阴…… 元衍忽地想起杨宝珠。 那晚她就是站在梨树下。 宝珠也是个被惯坏的女孩子,只是锋利太过。 骄横自负,飞扬跋扈,其实还算聪明,也能称一句胆识过人,可就是太过了,简直无法无天,连谋逆也敢。 他们才是同一类人。 看她像是看自己。 元衍欣赏她,却不会爱她。 爱她会很麻烦。 她对她倒是有真心的爱。 可是他不需要,也不会为此感动。 所以也从来没动过心。 她却想玉石俱焚。 何必呢? 她的爱是纯粹的,做下那些事却不单是为了她的爱。 她姓杨。 明明是很清楚的事,怎么好像他欺侮了她? 元衍心中感慨,长立喟然。 李雍已在山石后伫立许久。 他为报仇而来,却也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他的仇人。 他是来凭吊的。 他心里清楚,来了便回不去,此地是他丧身之处。 幽冥是他的归处,他没有恐惧,只有平静。 他活着就是为了今日,不是如此,四个月前他就该与阿姊同去。 黄泉路上作伴,奈河前约定来世再相见。 可是他们没能一道去,不知道阿姊此时在何地,可还在路上盘桓?若转生去了,他又到哪里去寻? 到底还是想再见一面。 咸安只有此地与她有关。 那晚天阴雨湿,她站在梨树下,他小心翼翼地哀求她,可是她不肯走。 看着不远处略略失神的那人,李雍缓缓阖上双眼。 剑锋未至之时,元衍已然听到破风声响,他既有警觉,若是寻常时候,决计伤不到,可如今他身上带伤,身手便不似先前利落,因而还是被伤了手臂,鲜血顺着手指落下,他立时后撤,冷白剑刃追赶而来。 俄而剑锋又至。 剑影如虹,元衍竭力闪避着,一心只在保命上,旁的尚来不及管。 李雍已渐渐心慌。 他自小就是乖孩子,学什么都很认真,学剑是下过苦功夫的,只是天边更有天。他不是元衍的对手,这是早知道的,所以方才元衍失神的片刻是天赐良机,失之不再来,他却只是伤及他手臂,但他是偷袭的人,暂且把控局面,于是又想趁着元衍未及全然反应过来时将人乱剑砍死,可仍是不能遂愿。 其实这时他已经清楚,今日怕不能如愿,且没有来日了。 果然,左右支绌间,元衍一个横踢,剑锋脱手,斜插入老树枯根。 李雍飞身扑去,仍想夺之于手,身还未至,冷意倏然而过,随即又热起来。 剑刃擦过他的脖颈,血在流,但并没有很多。 “是你。” 此刻两人几乎相贴,元衍已将人认了出来。 李雍声音平静,“是我,今日我来向你寻仇,如今不成,虽死无悔,你杀了我吧。” 元衍十足感慨,“你倒是痴情。” 李雍再不出声,只闭了眼等死。 元衍就问他:“这么不想活?” 李雍闭着眼不予理会,仿佛隔绝了外物。 元衍将他仔细看了,笑道:“我的心也不是只芝麻大小,未必真要你的命,你好歹讲两句求饶的话。” 李雍目眦欲裂,像是承受了莫大的羞辱,怒道:“我恨不得与你累世为仇雠,便是化作厉鬼,也定要你血债血偿,要我向你讨饶,简直妄想!” 李雍是真的恨他,话讲的刚劲有力,掷地有金石之声,简直是在骂。 元衍听了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仍是笑着:“你倒是好气节,看来传言非虚,太尉教养你实在尽心,比之杨琢那平庸无能之辈,你才更像他的儿子。”又道,“方才见到是你还真惊讶,我还以为你早死了,还颇为扼腕,杨琢连你都敢动,可见是没脑子到了一定地步,更可笑的是你竟然还没死。”说到这里元衍忍不住叹气,“他实在也太废物了些。” “不许你诋毁我兄长!” “诋毁?你说诋毁?杨琢,气量狭小之人,如今谁还不知道?他自己无能,不得太尉青眼,于是嫉恨得太尉看重而且才能远高于他的你,你李家满门几乎尽为杨氏而死,他却为了一己私欲要置你于死地,谁听了不寒心呢?可叹太尉尸骨未寒,亲兄弟自相鱼肉,他日史笔落笔,不知要如何写?你还不知道吧?杨琢前夜里死了,韩齐割了他的人头,装盒子里送给了谢维。” 李雍蓦地睁大了眼,神色几番变幻,最后都变作无边的茫然,像个迷途的不知该怎么办的孩子。 元衍继续说给他听,“韩齐不但弑主,还大开城门,你知道那晚有多少人还在睡梦里就被砍掉了头吗?杨氏几十年基业,一夕辄毁。那些随着太尉久经沙场的将军们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竟是这般的死法,韩齐倒是风光无限,如今正随谢维追剿余孽,哪有比他更好用的刀呢?” 李雍已然痛到麻木了。 他知道杨琢不喜欢甚至厌恶他,但他对杨琢却有几分真情,只是因为杨琢是他最崇敬的姑父的儿子,他甘愿同他的父辈那般为杨琢而死,所以哪怕杨琢要杀他,他也并不怨恨,离开奉州时也希望杨琢日后能过的好,却不想世事无常,杨琢竟先他而去,他为表兄痛心,更是为姑父,还有那些叔伯,每个都认得他,看着他长大…… 韩齐!韩齐!!! 心海里泛起滔天恨意。 看着李雍变得狰狞的脸,元衍心里是满意的。 “听说你书读的很好,该通晓大义才是,你报仇不该来找我,我哪里算是你的仇人呢?咱们哪里来的深仇大恨?宝珠的死,我也觉着遗憾,可是那天你也在,你应该清楚,开始我并不想将你们怎么样,好声好气劝你们走,是她不肯,要杀了我,我错在何处?难道拒绝了她的爱就该死吗?没有任她杀就是我的错吗?讲讲道理,是她要杀我在先,我反击并不损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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