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什么公主。”元衍不悦道,“而且我也没想要快你两步。” 杜擎不解,“什么意思?” 元衍不答,只说:“我得回去。” 杜擎笑起来,“我如今是明白了,公、哦不,那位——”他眨眨眼,有些幸灾乐祸,“——果然是你命里的劫数,不然怎么你每回将要大有作为之时都要给你些意外之喜?” 元衍冷冷瞥他一眼,杜擎不当回事,仍是笑。 元衍挑起一边唇角,道:“是我命里的贤助也未必。” 他这笑颇有些深长意味,杜擎到底了解他,不多时也就明白了他意思,讶道:“你难道还真想……”他忍不住微笑,但还是劝道:“都要做父亲的人了,你还是给妻儿积些阴骘吧!否则孩子生下来讨债,同你一个德行,你就能体会郡公的苦了,方才那么多人在,你好歹也给他留些面子,讲话那么大声,我都替你汗颜。” “她们的福分尊荣只系于我一身,不必费心积什么阴骘,至于父亲……”他皱眉,“父亲优柔寡断,简直妇人之仁!” “郡公仁德。” “此时讲什么仁德?” 杜擎只好道:“时人尊崇孝道,你这样难免为人诟病。” “我并没有弑父杀亲,只是长辈有错,我出言匡正,哪里不孝?旁人如何诟病?再者——”元衍冷笑,“我难道还怕这个?” 杜擎难免叹气,“你如今也太狂妄,我知你一向不信什么鬼神,只是天道冥冥,你还是敬畏些好,他日报应到别处,只怕你后悔。” “力不胜任者才会将不利状况视为报应。” 杜擎已然交付真心,但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又换回素日玩世之态,一脸嬉笑模样,“倒有双全之法,你便应了他,他那妻妹长的虽然不及你,可好歹也是个美人,且神采英拔不同于寻常女子,别有一番意趣,你也不算亏,便是亏了,届时南州在手,也值当了,日后必是一桩佳话趣闻,还不必你改水道投毒损天德,有益无弊,何乐不为?” 元衍嗤道:“他淳于文是个英杰,他手底下那些人也是?乌合之众罢了,难道我还拿不下?我念他有几分本事才愿收揽,他既不承情,又何须多言?什么东西,也妄想摆布我。” 杜擎怪声怪气,“只可怜那乌娘子,痴心付与东流水,可谁叫她没有那位美呢?”又感叹,“那位真是好命,你这一心一意的架势,哪个女人不艳羡呢?杜大人也算端方人了,可我母亲去世时,他便已为我添了六位庶母,新近这位已然是第十四位了,听说年纪比我还小些,我母亲为了这么个人伤心殒命,实在不值。不过想来我母亲也有狠手段,否则杜大人岂会这么些年也没给我弄出些弟弟妹妹来?真是深谋远虑,我得感念。” 他提起孩子,元衍眼里泛起柔情,复将信读了一遍,道:“迟则生变,今晚我便带人去,明日归返,既做下便无可挽回,父亲即使生怒也无法,”他笑一声,“最好也同上回一样,罚我归家反省。” 杜擎笑道:“现在便叫温柔乡磨了志气?也太早了些。”又道:“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两个一道往你家去。” 元衍问:“我回家去,你跟着做什么?” 杜擎叹一口气,“杜大人命苦,只有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眼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跟着你挣前程,他怕我哪日死了,他绝了嗣,所以想我尽早娶亲,逼我逼得紧。” 元衍懂了他意思,笑道:“我是不管的,帮不了你,只看你本事,三郎,这才是双全事。” 杜擎只是苦笑。 使女来报,道大郎君归府,张嫽难掩喜色,起身同湛君作别,急匆匆往住处赶。 张嫽进门时,元承正要盥洗,张嫽上前,从使女手中接过了巾帕。 天早热了起来,张嫽一路疾行,脸上带了薄红,瞧着竟康健了些。 元承见此,微微笑了起来,垂下脸给她擦。 洗罢脸,张嫽又散了元承的发髻,拿了梳子慢慢给他通发,又问他些旅途事,元承俱事无巨细答了。他说话时,张嫽便笑着眼睛听。在这春日晴暖的午后,鸟语花香里,这一方小小天地,温存如水荡漾。 更衣时候,元承想起来,笑着问张嫽:“今日我归家,先去拜见了母亲,她见了我,竟也和颜悦色,可是家中有了喜事?” 张嫽心里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他这样讲。 张嫽低着头,难过了有一会儿,再抬头时,又是一张笑脸了,轻声道:“是有喜事,大郎,你要做伯父了。” “嗯?”元承的喜悦里带着明显的疑惑。 张嫽见此,心里再搁不下愁苦,满溢的全是温情,她轻轻笑出了声,“是二郎,他要做父亲了,快两个月了,这几日才诊出来。” 元承沉默了一阵儿,点头道:“那母亲自然是该高兴的。” 他虽是笑着,张嫽却觉得,他其实并不如何怡悦。 十年的夫妻,她太了解他了。 而想到他之所以如此的可能的缘由,她的一颗心,忽然沉坠了下去。 可毕竟十年的夫妻,张嫽怕冤怪了他。 她声音柔柔的,“大郎,你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她怀存着一些卑微龌龊的可怜心思,祈求他不要讲出残忍的话。 看着她的脸,他笑了笑,讲,“再说吧。” 她的一颗心,终于触了底。 湛君平静坐在榻上,一双手交叠着置于腹上。 她们告诉她,那儿有一个孩子。 人自然有父母,父母会有孩子,可父母是如何有的孩子,湛君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她,书上也没有写,如果卫雪岚在,或许还可以问,那当初她为什么没有问? 她为什么不问! 怎么就会有个孩子呢。 那天不止张嫽,后来所有人都瞧出了她的震惊与恐慌,知道她半点喜悦都没有。 方艾本来惊喜若狂,见她如此,笑意渐渐淡去,不满明晃晃挂在脸上。 张嫽为她解围,捉住她双手,对她道:“别怕,你好好养着,生产时不会有事的。” 是了,前不久才有一个女人因为生孩子死掉了,她害怕是情理之中。 于是方艾原谅了她,从张嫽那里接过她双手,毫无芥蒂地对她笑,像极了一个慈母,说了好多关切的话。 但是讲了什么,湛君一句都没有听清楚,她只知道有人在讲话,而她仿佛一团尘,整个都要迸散。 人太多了,她说吵,头好疼。 于是方艾立马吩咐不许人打扰,她站起来,精神抖擞,说自己要亲自去库房找东西。 张嫽也只好走。 只留下渔歌。 不知过了多久,湛君的灵魂才终于又回归了她的身体。 她扯住渔歌,绝望地恳求:“孩子……怎么会!孩子……” 灵魂还没适应躯体,她还发着昏,口舌并不服从她的管教,眼睛也一样。 惶然流下泪来。 渔歌吓到了,急忙问:“少夫人您怎么了?婢子这就去唤姚老回来!” 在渔歌的惶急里,湛君忽然明白过来,渔歌或许不知道,但莲娘不一样,莲娘是个母亲。 “莲娘!莲娘在哪里!” 莲娘抱着鲤儿,湛君死死抓着她,“告诉我,怎么会有孩子?我怎么会有孩子!” “夫妻敦伦乃是天道,男女是不一样的,阴阳调和,孩子自然也就有了。”莲娘道,“夫人难道不知道吗?”有前车之鉴在,她咬咬唇,又道:“男人的东西,夫人总该见过,那东西流到了女人身体里,便是阴阳调和了。” 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如果知道…… 两个人,左不过互相亏欠,总是能偿尽的,可要是再添一个…… 湛君觉得自己又带累了人。
第88章 一个尚在母亲腹中的孩子, 倘若生不下来,大抵便不能算作人。 杀他不算杀人。 这使湛君觉到了安慰。 几案偏移了些,痛苦使人有确凿的昏厥感觉, 双眼发黑,两耳嗡鸣, 冷汗堆积,呼吸不能接续。 湛君蜷在地上, 唇咬出了血,面如死灰。 她一生尚未经历如此深刻的疼痛。 丧失意识前,她恍然想起来,她其实是很怕疼的。 孩子并没有事, 在母亲的腹中安然无恙。 湛君想, 或许是因为在撞上去的前一刻,她心里有过迟疑, 于是不自觉地留了一线余地。 在她腹中存在的, 她的孩子, 想到他即将要死掉, 湛君忽然觉得爱他。 一个孩子, 那么柔软, 无辜,与她血脉相连。 她给他生命, 他会长大, 会哭会笑, 会跑会跳,这世上有那么多叫人愉悦的美好东西, 有人爱他,他会过美满的一生。 他是可以拥有这一切的, 而不是悄无声息的断送,不留下一点痕迹。 她会爱他的。 可是这个孩子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他不是单属于她的,她是和另一个人一齐创造了他,一同拥有他。 她不愿意。 所以她又觉得后悔,她不该爱他,为了她的安宁,他应该死掉。 她仍想做自私的杀人凶手,但是没有了机会。 湛君的解释是她没留神跌了脚,只是无心之失。 方艾却不信。 她并非蠢人,而且对她的儿子有那么多的爱。 她简直愤怒。 不过她更在意孩子。 于是她温吞地笑,“这种时候,精力不济也属常事,你且好生修养,切莫挂忧闲事,你那侄儿,交给我便是。” 鲤儿是湛君的命门,踩上去就能捏住她的命脉。 她尽量让自己看着平和,不至于心虚慌张,可声音颤抖着,“……他还小,也不大康健,挪来挪去,对他没有好处,生了病可怎么好?” 方艾仍旧那么笑着,以劝慰的口吻,“他只是生病,又不是死了,对不对?” 湛君脸色雪白,眼神躲闪,手搁在腹上,声音低低的:“夫人……” 方艾冷着脸站起来,“本还想着接你过去看顾,你既不好,便先暂躺着吧,我也没什么好忧心的,你是个慈心人,又那么看重小孩子,我孙儿在你肚子里,能出什么事儿呢?” 湛君瑟瑟垂下眼。 方艾带走了鲤儿。 湛君不仅后悔,而且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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