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笑起来,心中无限感慨。 儿女情长果然消磨志气。 “我真得走了。” 幽蓝的天幕,白而且冷的月,没有星子,一人一马奔驰在大道上,尘烟飞溅。 昼夜兼程,一日两夜。 众人早等着。 营前下马,来不及拜见,元衍径自问道:“现今如何了?” “孝孺前去看了,郡公尚安,并未受怠慢,他们也不敢,只是……” 元衍略不耐烦,“只是如何?” “只是若想赎回郡公,单药材粮食马匹还不够……”这人声气渐弱,“他们还想要二郎你……” 南州地势复杂,高山平原相接,河川纵横其间。平原在东,沃野千里,古来繁华,高山在西,曲折险峻,少有人烟。 贼众劫掠州府后聚集山林,倚山川为仗,连营结寨,守望相助,竟有一番峥嵘之态。 是个不算小的麻烦。 元衍数次出手,虽多是胜,可没意思得很。 小打小闹,好似隔靴搔痒,全然影响不到大局。 食之无所得,弃之则可惜。 元衍于是收敛了攻势,另寻他计。 匪众而已,安州兵马十万,尽是帝国精锐,输赢自是不必忧虑,只是不大值当。 元衍并不赞同南下,由他来看,东进占据中州之地才是上佳之策,不过旁人难免骂一句狼子野心,深恩负尽。 元衍倒不在意这个,既存了争雄的心,且事情已然做下,总是要被人议论的,早或晚而已,这道理元佑不是不知道,可仍旧惶恐得很。 元佑只要没死,元氏就还是他做主。 元衍还是得听他老子的。 也是没办法。 虽不大情愿,但南州也是建功立业之地,拿下不是没有好处。 可是棘手。 元衍按兵不动,拿着舆图堆起了沙盘,又亲自跑了几天,想出了一条妙计。 南州河流纵横,水系发达,密如蛛网,自然会有那么几处巧妙地方,只需略作手脚。 人是离不得水的。 比起大军所需粮草饷银,毒药还是价廉。 但是元佑还是不同意。 父子为此争论。 元衍简直气结。 可还是那句话,元氏现在还不是他的。 不过他早晚会把自己老子劝服。 恰好元府来信。 他欣喜若狂,可是她一定怕得很,他怎么着都得回去一趟,得在她身边才行。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先行后闻,也没奈何。 只是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 明明只需要等就可以了。 怎么就敢信那种话! “不可能。”元衍声音平静,“告诉他们,要么收下那些东西送郡公安然无恙回来,我撤大军,留两万人陪他打,大家各凭本事,要么他们把郡公杀了,我歃血祭旗,保准不留他们一个活口。” “就这么告诉他们。” “这……” “不妥?” “……自是妥当。” 三日后,元衍亲自出面交接,迎回了落入贼众手中多日的安州都督西原郡公元佑。 元佑是躺在门板上被抬出来的。 十五山王淳于文的妻妹乌鸢着嘉乘马亲送,到了元衍马前,飒然一笑。 “好叫郎君知,我等并未慢待使君,使君是听了郎君你着人送来的话才生了病,非我等过错。” 她一双眼炯炯有神,将元衍上上下下打量了,笑意更深了些,“我观郎君其人,除却容貌,与使君几无半点相似之处。” 元衍颔首一笑,吩咐士卒抬元佑回营,除此之外并不多言,待元佑离了视线范围,他才策马回转,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欠奉。 乌鸢恨落齿上,攥紧了手里缰绳,喃喃道:“等着吧,我一定叫你向我求饶。” 对自己的父亲,元衍也无言语。 数名医卒皆诊了脉,一番商讨后,一人出面禀告。 “使君确只是身患寒热,并无他症。” 元衍点了点头,医卒结队告退。 元泽跪在榻前垂泪。 元衍冷漠地看了眼病榻上颓唐的老父,对身侧一老将道:“郑将军,引军回安州之事,便劳烦将军了。”又对元泽道:“幼猊随行侍奉父亲。” 元泽哭着应下。 元衍戴上盔,“今日事重,我且去巡营。” 郑萦送了元衍到帐外,目送他远去。 看着年轻人硬挺矫健的身姿,郑萦狠狠叹了口气。 回到帐内,元佑榻前已围满了人,元佑亦由元泽扶着坐起。 元佑苦声道:“劳诸位挂念,悔不该不听诸位昔时劝告。” 众人自是一阵开解。 元佑又交代,“此事不足为道,万不可叫旁人知,一字勿泄。” 众人纷纷应是,无不领命。 元府里头,方艾收着信,看了两行后便捧着帕子哭了起来。 元希容焦急难当,问又问不出来,从方艾手里薅出了信,贴上去读,看罢长舒了一口气,对张嫽和湛君道:“父亲已无恙,如今正在返途。” 张嫽当即向方艾道贺,又出言劝慰,从使女手中接过盥皿,亲自侍奉方艾洗脸上妆。 方艾收拾妥当后,湛君才后知后觉说了句简短的恭贺话。 方艾没理会。 湛君也不计较,坐回去,神色一如先前木然。 元衍走得急,尚未来得及替湛君解决鲤儿的事。 鲤儿仍在方艾处,方艾想着用鲤儿拿捏湛君,元衍不跟她闹,她自然不会将鲤儿送还。 湛君想见鲤儿,只得亲往方艾住处,说是拜见侍奉。 方艾又不傻,湛君什么心思她自是一清二楚,况且元佑遭事,她心中忧急,更是没有好心情,因此存了折磨心思,坚决不见,不肯叫湛君如愿。不过她虽不喜湛君,对孙儿却是极其珍重,赶人回去也是叫乘步辇,免得劳累。 湛君不得入内,站着不肯走,仆妇哪里敢对她动手,只是苦劝,又抬了榻请她坐,也是不肯,只站着。 方艾恨得牙根痒,又无可奈何,只好见,但是也只是叫湛君进门,不抱鲤儿给她瞧。 还是元希容看不下去,吵嚷了一番,当然还是得搬出她侄儿才有用。 方艾虽不情愿,但到底还是叫湛君见了鲤儿。 于是湛君自此便日日往方艾处去,只是看鲤儿,余事全不理会。 方艾看她还算老实,也就没再找她麻烦,只一味担心起元佑来。 如今元佑脱险,方艾愁心散尽,好似足踏轻云,飘飘然而欲仙,笑着同元希容并张嫽说起话来。 正是一派和乐融融,湛君忽然问:“使君既已无恙,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他自是元衍。 元衍什么时候回来? 在座几人无人知晓。 方艾才忧心完丈夫,又开始忧心儿子,复又长吁短叹起来。 元希容却高兴得很,“怎么,你想二兄了?去封信告诉他嘛,说不定他连夜回来看你,便是来不及回来,你也不必悬念,二兄雄才大略,区区匪贼,岂足道哉?”
第91章 元佑回到咸安这日是个雨天。 元府几位主子全至城郊迎接, 甚至郭青桐也在。 湛君没去。 路远,方艾怕她累着,不许她去。 湛君是想去的, 元佑曾经帮过她,她记得他的恩情, 心里对他始终有敬重在。 只是如今她万事做不得主。 不过也没什么。 真正心烦的是不叫她见鲤儿。 傍观者审,方艾始终防着她。 可也太过了些, 现时她难道还能翻出风浪来? 实在是气。 于是把花枝当成仇人脖颈似的剪,一下下干脆狠厉,偏又面无表情,使人观之则骇然。 不消多时, 瓶盘碗篮摆满, 群芳遍处,花面交映。 美人冷面, 哪怕身处万紫千红之间, 亦使人觉寒意料峭。 元佑到时, 见到的便是此番情景。 湛君不曾远迎元佑, 所以元佑来看她。 湛君只见过元佑两三面, 且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但湛君依稀记得他的样貌风度。 是位很雍容闲雅的人, 十足君子气,儒雅到不像个领兵的人, 且不大能瞧得出年岁, 只觉得是很年轻的。 同眼前这位颇有些潦倒的老人很有些出入。 湛君于是有些困惑, 疑心自己记错。 她表意太过明显,元佑不由得摇头苦笑。 “我今年五十又二, 已算得上老朽了,这其实该是我本来面目。” 他声音是没什么变化的, 是以湛君又感到熟悉了。 元佑振了振精神,笑问:“你近来可好?”又道:“她们应当不至慢待,我常忙碌在外,心里虽然挂念你,但事繁少有空闲,也是无法,现时倒不忙了,只是苦了二郎,也委屈了你,实在是我的不是。” “我并不委屈,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并不想见他。” 元佑始料未及,一时愣住。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湛君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我怎么会好?”她扶着长案站起来,两手紧攥成拳。 “你知道你儿子都对我做了什么!” “你知道吗!” “你为什么不管教他!” 最后已然是喊,眼泪潸然而下。 元佑简直震动。 湛君狠力推开长案,急急上前两步,几乎是扑到元佑面前,抓住他的袖子恳求:“您是个好人我知道的,叫我走吧,天底下我已没了亲人,可先生还活着,我不是没有去处,您送我走吧!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快要疯了,你儿子要把我逼疯了!” “我侄儿也叫我带走吧,他只是个孩子,对您没有任何妨碍的,我指天为誓,绝不会的!” “您只当心疼我们,您是我们的长辈啊!我余生都会感念您的恩德。” “叫我走!我肚子里这个,我把他生下来,我会好好把他养大的,我一定会,求求您叫我走!” “求求您了!” “我真的不能留在这里!” “您是尊长,您可以做主的,他不在,没法阻止的!” 湛君跪地大哭。 “您若是也不肯救我,我可要怎么办呢!” “孩子,快起来,你快些起来!” 湛君像一滩软泥,元佑拉不起来她。 “渔歌!渔歌!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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