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艾本是随口一问,元衍正烦心着,并不防备,原话告诉了,方艾听罢不由得怒火中烧,正要刺两句,话已到了嘴边,不知又想到些什么,忽然闭了嘴,不言语了。 元凌留给方艾,元衍又折回去看湛君。 湛君已躺回了榻上,双目阖着,额上覆着的赤色巾帕愈发使她的脸显得苍白,瞧着叫人心疼。 元衍在榻上坐了,问她:“还疼么?” 湛君偏过头看他,双目沉沉,动了动嘴唇,最终也没讲出话来。 一缕额发落下来,沾到她脸上,元衍替她勾到了耳后。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湛君神色一时复杂起来,却还是不说话。 “觉得他叫你受了苦,心里有气?那你来怨我,他有什么错,你不该怪到他头上。” 湛君闻言冷笑:“你怎么知道没把你也算上?真当自己有几分脸面?” 这话很不客气了,元衍却不生气,只道:“是我们欠你,不气了,好不好?这一个月需得好好养着,不能动气,否则要落病。” “鹓雏在母亲那里,不必忧心他,要是想他了,叫人告诉母亲,母亲会抱他来给你瞧的。” 湛君从他这话里听出了些深层的意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你要走?” “嗯。”元衍点头,看起来不大高兴,“南州事还未毕,一个书生,拖了我八个月,我真的日夜都想着回来,心里着急,做事却不能急,实在熬人,真恨不得把他们全杀了!” “那群人如今是没威胁了,可是要接管南州,要管防戍,还要颁政令,且有的麻烦,还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呢。” 湛君不关心他去了何时回来,只说:“你又要走!先生呢?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先生?叫我受委屈也就罢了,可孩子呢?他要怎么办?我们久不过礼,他在世人眼里算什么?” “谁敢叫你们委屈!” “你说的便算么?这话有什么意思?” “怎么不算!我倒要看谁敢!” 湛君恨恨咬唇,瞪了他好一会儿,猛地转过脸不再看他,一副被他狠气到的模样。 元衍捏着她两颊迫使她转回脸来,再用一点力错开了她牙齿,皱着眉道:“都要咬出血了,你也不心疼。” 湛君两只手一道去抓他的手,可是拿不下来,瞪着眼十分愤然。 “好了。”元衍怕她真生气,松了手不再逗她,说:“你叫我办的事,我哪里敢不尽心?只是你先生并你的英娘如今全在梁素手里,他攥得紧,我也投鼠忌器,得万全了才能动手,两个弱质,要是不小心伤了残了,你能恨死我,我可不敢轻举妄动,你就再等等,不会太久的,好不好?” 湛君一时心跳如擂,被衾下的躯体更是整个抖动起来,于是她狠掐自己的腿,强逼着自己镇定。 元衍倒疑惑了,“你怎么了?” 湛君瞟他一眼,吞咽了下,反问:“我怎么了?” 元衍道:“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高兴。” 湛君冷笑:“等我真见了先生再高兴不迟。” “我也是这般想的,可你总是问。” 湛君不出声了。 元衍站起来,道:“我走了,可千万记着,别再生气了,她们要是有什么话劝你,你也听些,总归不是害你。” 湛君复闭上眼。 元衍嘴上说着要走,看着她脚却不动弹。 他实在不甘心,气闷道:“雪还未化,天这样冷,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自然没有。 他伸手去够她,按住她肩膀,不时晃一下,不时大有她不讲他便不罢休的态势。 湛君忍了一会儿,实在烦的不行,于是不情不愿道:“路上小心些。” 短短五个字,元衍却心满意足,说:“好,知道了,一定听你的。” 他走了。 因着他的话,湛君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为此她流下两颗泪,然后不再难过。 正月初五元凌满月。 小儿满月可算大事,家中必然要请客操办大肆庆祝一番,只是有一点麻烦,元衍这个父亲羁留南州,赶不回来,于是写信给方艾想暂时不办,等他回到咸安再宴请不迟。 方艾体谅儿子辛苦,可又实在不愿意委屈孙儿。 他就是正月初五满月,这一天就该大办,怎么能寥落地过去? 所以初五这日得大办,等元衍归来后挑日子再请一回。 初五这日湛君终于被允许下地,头一件事就是去洗浴,在汤池里泡了足一个时辰,头发恨不得一根根洗过。 洗完了倚在窗前拭发,忽然丝竹声入耳,然后是大片的笑声。 湛君听着这来自远处的热闹,拭发的手不知不觉停了。 她当然知道这热闹是因为什么。 是她自己不愿意去的。 可怜的孩子,满月宴这种场合,父母亲竟然没有一个在。 黄昏时候,前头的热闹终于停了下来。 湛君从窗下起身,回到了榻上。 仍是枯坐。 过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鲤儿呢?” 使女抱了鲤儿来。 初七鲤儿便要满一岁了,虽然仍没有圆润样子,但到底康健了许多,瞧不出是个不足月的孩子,也重的很,湛君抱久了会吃力,于是叫他坐着。 他坐得很稳当,窝成一团,手里抱着一只毬。 湛君教他唤姑姑,讲的含含混混,完全听不出同“姑姑”两个字的干系,湛君却满足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元希容这时候正好来,瞧见湛君的眼泪很惊奇,“你哭什么?” 湛君抬手擦了,“头发吹进眼睛里罢了。”又问她:“寻我?有事么?” 元希容哼了一声,不说话,瞧着不怎么高兴。 湛君很觉莫名,但是元希容不讲话,她便也不问。 使女抬了榻来,元希容在湛君对面坐下,看了一眼鲤儿,然后就开始瞪湛君。 湛君一向没什么耐心,“到底何事?不妨明讲。” “我侄儿满月宴你不去,倒有空在这里陪他!”元希容没什么好声气。 湛君早想好应对说辞,“没行过礼,又不是你家人,去了算怎么回事呢?只会叫人不自在罢了,我才不愿意。” 元希容冷笑一声,“你怕什么?只要我当着众人面喊你一声二嫂,看谁敢对你不敬?” “她们面上恭敬,心里呢?你难道也管得了么?” “你……” 真是不识好人心,元希容瞪着眼,看着湛君抛毬逗鲤儿玩,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说起另一件事来。 “今日宴上,几位夫人夸鹓雏,一群人正高兴呢,阿嫂也跟着说了几句话,接着就开始恭喜母亲,有人就好奇,问喜从何来,阿嫂就讲原来大兄前几个月在定方巡查时收置了一个女子,如今已有孕三月了。” 湛君抛毬的手一顿,毬落到地上,鲤儿急切地“呜呜”了两声,湛君把毬捡起来给他,他抱着又高兴起来。 “怪不得前些天妙佳姊瞧着总是难过,原来如此。”湛君恍然道。 元希容也叹气,“你没瞧见,当时阿嫂虽然笑着,可我却觉得她快要哭了。大兄真是可恨,当初阿嫂因为不能生养,便想着为他纳妾,他当时讲什么?怕是自己都忘了,现在又这样!若是没有当初那些话,阿嫂只怕不会这般伤情!” 愤愤罢,又道:“二兄对你是不能再好了,你可惜福吧!”
第93章 二月阡陌飞花时候, 元衍自南州打马归程。 一路归心似箭,廿二日抵家。 对此他很是得意。 “今年是一定要陪你过生辰的。” 湛君倚坐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神色恹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 元衍又说起为元凌补满月宴的事, 湛君并不乐意听他讲话,只是有意无意之间不免有那么几句话吹到近旁人的耳朵里, 不轻不重地撩拨人心,于是那只翻书的手不知不觉间慢慢停了下来。 察觉到湛君听得入神,元衍十分悦意,于是停下来询问她的主张。 像是偷窃的行径于大庭广众之下叫一群人冷眼见证了, 湛君的脸色霎时变作雪白, 慌乱躺下,攥皱了的书册也盖在脸上, 将自己严严实实遮挡了。 元衍只当她是羞恼, 毕竟早前还喊着什么抱走不愿意见的话。 她就是这么个脾气, 心比嘴软。 当初就是这样, 叫嚣着说不想见, 后来却还是偷偷地送他。 想起旧事来, 元衍比方才还要快慰。 他到榻上坐了,拿走了那碍事的书, 然后挨了湛君的瞪。 他笑起来, 问她:“不高兴了?” 湛君翻过身不理他。 他扳她回来, “我这有能叫你高兴的东西,要不要看?” 一块不规整的帛布上, 字是褐色,隐隐带着铁锈气, 勾撇点捺都是深入骨髓的熟悉。 湛君脸贴着布帛,将这封简短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写信的人写下这些字时神情姿态,痛苦到浑身震颤,闭着眼泪如泉涌。 元衍十足讶异。 这信是先到的他手上,他一早看过的,通篇没有一个有责怪意思的字,尽是些报平安的解忧之语。 他以为她看了肯定欢喜。 不然怎么会拿给她看? 他想了想,觉得她哭许是因为这信是血写就的,于是忙宽慰她:“这是旁人的血,你不必担忧,他两个全好得很,若是赶早,那便是明日到,最晚也不会过廿五。” 他笑的得意,“今年过生辰就有他们陪你了,高不高兴?” 湛君不应答,只是呆愣地捧着已读过数十次的血书,眼泪无声地流。 “你叫我走吧!”她忽然道,同先前许多次一样,她两只手抓住他袖子,轻轻地拽着摇着,“求求你了!先生来接我了,你叫我跟着他走吧!” 元衍渐渐的收了笑。 湛君看着他神色,两只手攥紧了,泪水再次漫出眼眶,缓缓流过她面颊。 真是美不胜收。 元衍突然又笑起来,姿态闲适,声音轻软:“走?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听先生的。”她瞪大了眼睛狠狠点头,“对!我得听先生的!他一定不会叫我留在这里的!你说得对,我不是什么孟姓的公主,我只是云澈,先生就是我的父亲,我得听他的!” “什么都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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