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人,她们常会想方设法地讨好他, 只是元小郎君向来不屑顾视。 元小郎君不缺爱,且不缺人爱, 所以没有母亲对他来说其实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有也不过是多一个人爱他而已。 有什么了不得? 他一直是这样想。 直到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东风解冻,叔父往家里送了纸鸢,旁人的都是燕子,只有他的是鹰,很精致,羽毛根根画得分明,那日又正好是好天气,碧空万里,风澌澌地刮,他高兴极了,于是立刻叫人拿到园林里放给他看。 纸鸢飞的很高,在广阔的天幕上,像极了一只真正的鹰。 他欢喜到甚至踮起脚来看。 正当他看得入神,忽然不知哪里冲出来一个人,没长眼睛似的朝他身上撞,他一点没防备,旁人也没防备,所以他自然是摔了,且摔得狠。 撞了他的是他的从弟元嘉,他伯父的长子。伯父的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捉迷藏,玩得疯了。 他虽然摔了一个狠的,但也只是疼一会儿,并没什么事,身上连个印都没有,元嘉运气不好,脸趴在地上,额头叫碎石子划了个口子,血流了满脸。 元嘉洗干净了脸,额上裹了伤布,被他伯母领到祖母面前给他赔罪。 伯母和元嘉站着,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祖母坐着,他被祖母抱在怀里,听祖母把伯母和元嘉骂到无地自容,元嘉后来甚至哭了。 祖母骂走了伯母和元嘉,然后哄他去午憩,亲自给他盖好了被衾才离开。 他躺在榻上睡不着,本来好好的一天,全叫元嘉毁了,而且背上还隐隐约约的疼,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怎么都咽不下去这口气,于是从榻上跳下去,叫人给他穿好衣裳,气势汹汹的去找元嘉算账。 那是个明媚的午后,太阳晒得人身上软,杏花粉白,一朵朵缀满了枝头,空气里有股甜香,风也是轻柔的,檐下的同铎叮叮地响。 元嘉在杏树下哭,小声地啜泣,一直揉着眼睛。 元嘉对面蹲着一个女人,元嘉就是哭给她看的。 那个女人他认识。 是元嘉的生母。 元嘉的母亲两只手握在元嘉的两只胳膊上,微仰着头看元嘉,然后靠近元嘉的额头,轻轻嘬起了嘴…… 那一刻他觉得那女人爱怜的神情比天上的日头还要刺眼睛。 最后他也没有去找元嘉算账,哪怕他就站在那里听着元嘉骂他。 好几天里他都闷闷不乐,总觉得不舒泰,仿佛丢掉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丢了什么。 于是他变得很烦躁。 就这么又过了好几天。 他终于忍无可忍,跑去找元嘉,在一片惊呼声里把元嘉压到地上打了一顿。 他这样全是元嘉和那女人害的! 眼前蓦地浮现那日花树底下那女人给元嘉吹伤口的画面。 他忽然就泄了气,从元嘉身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结果不知不觉走到那棵杏树底下。 坐了一会儿,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在自己额上划了一下。 他疼得嘶气,觉得应该是出了血,明明很疼,可是他却高兴起来,捂着额头飞快地跑回去找祖母。 他觉得或许很快他就可以找回他丢掉的东西了。 祖母皱着眉给他洗额头上的伤口,嘴里说着责怪他的话,他也皱着眉听着。 他要祖母给他吹伤口。 就像元嘉的母亲那样。 祖母当然给他吹了,可是神情同元嘉的母亲全然不一样,还说: “同你父亲一样,一点都不叫我省心。” 心里忽然“轰”地一声。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祖母是祖母,母亲是母亲。 祖母同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想明白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没有了母亲。 母亲死了。 可是元嘉他们聚在一起说:“你们知道吗?元凌好可怜的,我母亲跟我说他是个孽种,他母亲是被迫生下他的,所以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最后更是丢下他自己走了!” 中间的许多事已经忘了,只记得后来是祖母来了才把他从元嘉身上拉开。 祖母很生气,但还是没有罚他,只问他是为什么。 他哭着把元嘉的话复述了一遍。 祖母更生气了,大喊道:“不要你算什么!当初她还要掐死你呢!不信去问你姑母!为了那么个不值当的女人你就把自己兄弟打死!我当真是太纵着你了!” 他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仇恨。 他们都是他的仇人。 他开始想念他的父亲。 无论怎样,他都要到父亲身边去,父亲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父亲说母亲是一直爱着他的,从来没有不要他。 他伤了脚,好疼,也要母亲吹一吹才行。 以后再受伤,也一定要有母亲给他吹。 他的母亲也一定会像元嘉的母亲那样看着他,轻声细语地同他讲话。 他这样想着,杏树下那张脸就渐渐变成了他母亲的…… 他瘪瘪嘴,然后笑起来,是很得意的笑。 他母亲是大美人,元嘉的母亲哪里能比! 可是笑意忽然就僵住了。 母亲那时候的样子根本不需要他想象,因为他曾真切地见过。 就在昨天。 耳边乍然响起父亲的话: “……你有一个表兄,是你舅舅的遗孤,就是你在大街上抢他东西的那个——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么蠢?大庭广众之下明抢!——不过你抢的好啊,可真会挑人,那老而不死的属实是有些本事,我真是错怪了你外祖和你舅舅!你舅舅早年死了……你母亲很看重你那表兄……” 所以为了他就大庭广众说他没有教养吗? 明明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其实是根本没有没有打算认他吧…… 丢给他一个破娃娃就走了。 是他想要,所以给他买,然后顺手也给他买了一个。 对啊,当时他就是很喜欢,怀里抱着一个,手里拿着一个在看,笑那么开心。 所以才要抢他的啊。 那母亲的爱呢?也要靠抢的吗?抢得到吗? 可是母亲是他的母亲,他是母亲的孩子,母亲的爱原本不就应该是给他的吗?为什么不给他却给了另外一个人?他想要还要靠抢…… 为什么? 元衍是说假话,可假话成了真。 他的心肝肉哭得止不住,坐在一堆被扯坏掰坏砸坏的杂乱里,脚底原先雪白的伤布已染了灰,有斑斑点点的红。 心都停了下来。 一张全是泪痕的脸。 “我不要看见她!你叫她走啊!” 好熟悉的话,应该哪里听过。 湛君比元衍先想起来,心头狠狠一窒,而后犯起病来。 鲤儿大叫了一声姑姑。 一阵兵荒马乱。 湛君闭着眼睛躺在榻上,鲤儿跪坐在一旁,元衍站着,怀里抱着元凌。 “吃了药是会睡的,再过一会儿就好了,姑父不要担心。”鲤儿小声地说。 元衍笑了下,“只叫我不担心,怎么?生弟弟的气了?” “怎么会?姑父乱讲。”鲤儿攒着眉,语气有些嗔怪。 “这哪里乱讲,我可是有凭据的,因为我也正生着他的气呢。” 低着头窝在父亲怀里的元凌猛地抽泣了一声。 “又哭?”元衍声音平静,“现在后悔了,那方才是发什么疯呢?” 元凌真的哭出来了。 鲤儿急忙站了起来,抬起手正好能够到元凌的胳膊,轻轻抓住了,又仰着头看元衍,“姑父不要吓弟弟。” 元凌却狠狠将鲤儿攀上去的手甩掉,脸趴在父亲的胸膛上又哭了起来,哭出了声。 元衍没办法,又哄起来。 鲤儿就说:“弟弟,我带了礼物给你。” “不要!”元凌哭着说。 鲤儿又怯怯地去看元衍。 谁养的孩子像谁。 元衍低了头看儿子,“那些不喜欢就不要了,表兄送你的这个你肯定喜欢,而且正适合你眼下玩。” “对啊!”鲤儿连连点头,“是带轮子的,可以动,弟弟你坐好,我在前面拉着或者在后面推都行的,很好玩的!” “叫你表兄带你去玩,我在这里陪着你母亲,好不好?” 过了好久,元凌终于点了点头,泪水又蹭湿了元衍的衣裳。 把元凌放在木马鞍部的位置,革带都绑结实了,又看了一会鲤儿拖车,元衍才回去屋里。 榻上的人还睡着,睡得沉静。 元衍却慢慢蹙起眉来。 到底是害了什么病?怎么得的?要怎么养?姚老或许知道,要么…… 鲤儿猝然一声尖叫。 元衍猛地抬头。 “鲤儿!” 湛君大叫着从榻上坐起来,满脸惊惶,气喘难定。
第101章 鲤儿只短促地叫了一声, 之后再没了声响,屋里的人侧耳再听,只有几声黄鹂的清啼。 这样安静。 湛君坐着, 两只手撑在身侧,睁着的两只眼里不见神采, 胸口起伏剧烈像汹涌的海。 五月的午后,沉闷的天气, 热气蒸腾。 人在这种时候总是不大好受。 她喘得更叫人觉得热了。 元衍轻轻搓了搓手指,不动声色地瞧着。 一颗晶莹的汗珠倏地从她鬓间滚落,一路滑到下巴尖上,摇摇欲坠了一会儿, 最后消失在那本就叫她睡得有些濡湿的前襟上。 空气里浮动着隐约的香甜气息。 她忽然转过头看他, 眼神比先前更茫然,眉轻轻蹙着, “我听到鲤儿的叫喊……” 声音是湿的, 一句话好几处含混的停顿。 “是么?” 他轻声问, 手指又搓了下。 看起来她好像真的认真寻思了一番, 然后一脸委屈地点了点头。 元衍忽然就笑了出来。 这根本一点也没有变嘛。 手指流连在她脸上, “是做梦了吧。” 她有些困惑, “这样么?” “你吃的什么药?” “是……” 不知怎么地,她突然就清醒了, 一双眼瞪着。 元衍收回自己被打偏到一旁的手, 心里道可惜。 四下里看了, 没见着鲤儿,湛君脸白了下, 立即就要下榻。 脚已然要挨上鞋,上半身却忽然一倾, 又重新栽回了榻上。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2 首页 上一页 89 90 91 92 93 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