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儿一向醒的早, 棂色才分,他如往常一般坐起,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后开始揉他惺忪的眼,才揉了两下, 忽地停下来,看着阴影里的人,软软地喊了一声姑姑。 湛君已然在榻边不知坐了多久,见着鲤儿醒来, 晦暗里她浅浅笑了下, 抬起手揉了揉鲤儿的发顶:“鲤儿,姑姑有桩事求你去做。” 日已三竿, 湛君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 提起两个早收拾出来的大而重的竹箱, 一路跌撞着走到门前, 将两个箱子轻且稳当地搁下, 直起身捏了捏两边酸疼的手臂, 抬手拉开了门。 元衍正靠在院中一棵柿树下抱臂站着,闻声偏转过头。 两人一时目光相接。 湛君不期见着他, 呆愣了下, 随即似被火烧燎了一般, 慌急低首,两手一拢, “咣当”一声将门关了个严实。 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丢脸。 湛君很是着恼。 鲤儿不是讲他不在? 情人加了一个“旧”字,又是那样一个收场, 此生实在没有再会的必要。 见了面说什么好? 并没有什么好讲。 五年了,一切早该是陈迹。 这般不淡然,倒属实是她不对了。 思及此,湛君长呼一口气,从容打开了门。 元衍仍站在树下,姿态不改,听见声响后仍是望来平静的一眼。 是的,他们合该如此波澜不惊。 湛君重整了旗鼓,提起竹箱艰难往门外去。 元衍只是看着。 经过枇杷树的时候,湛君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理应如此。 她要见元凌,得叫他知道才是。 这是他应当得到的尊重。 先前那想法委实欠妥,徒然显得她心虚。 于是湛君把竹箱放下,转过脸问他:“我有些东西想给他,能叫我见他吗?” 元衍不说话,只是上下将湛君整个打量了,而后略点了下头——很有些纡尊降贵的意味。 湛君在这一刻忽然由衷地感激他。 他是真的变了。 不知是历经了些什么,当初身上丰沛到几欲喷薄而出的盛气现下竟是全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水的沉静,像足了一块温玉。 这样的他不会再叫人感到害怕,湛君一时感慨万千。 也许从今往后他于自己而言仅仅只是一个认识的人,旁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 他给予的一切在这一刻褪尽颜色,只余下不重要的黑白,而且最终会化为飞灰,随着长风远逝。 这样很好。 正合她所求。 湛君是很平静的,一种奇异的心平气和吞没了她。 元衍一直看着她的脸,忽然问:“你哭什么?” 湛君一惊,伸手在脸上摸,果然摸到了一片湿意。 她把沾到了水渍的手指拿到眼前看,然后发觉自己竟然在颤抖。 这使她感到了诧异和疑惑。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 明明是她自己的眼泪。 好在并不重要。 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他,很真心地问:“长久不见,你,还好么?”她话说得缓慢,每隔一两个字就顿一顿。 元衍却和她不一样。 “尚可。”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很利落地讲,然后又把她上上下下全打量了一遍,目光最后锁在她脸上,定定看了会儿,开始笑,道:“你想来是很好的,瞧着更美了些。” 湛君确实是有些变化的。 毕竟已经五年过去了。 湛君二十四岁的脸,缺少了年少时的天真,添了些郁悒,双眉似蹙非蹙,眼里总是氤氲着雾气,娇柔惹人怜惜。 那些还不曾远去的过往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这恰恰证明她其实过得并不怎么好。 可是元衍笑着说:“你就是要过得好,因为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我,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讲完,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同她交谈的兴趣,转眼冷了脸色,大踏步往屋中去,嘴里喊:“鹓雏,有人探你,出来见客。” 听到最后一个字,湛君的脸霎时白了。 元凌早醒了,不过此刻仍在榻上待着。元衍不许他下榻。 他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两只脚都叫荆棘刮破了许多地方,有几处伤的很深,疼得厉害,他又不是个安生性子,好动得很,元衍怕他弄裂了伤口,于是严令他不准乱动,只叫他老实在榻上养伤,等都养齐全了再下地。 元凌心里很不情愿。若是往常,只要他不愿意,那就谁也管不了他,但他刚经历过昨日的惊险,此时十分依赖他的父亲,于是真的做起了乖孩子,叫他如何就如何。 知道是为了他好,可这也实在无趣,手边没一件供他玩乐的东西,况且这辈子还没住过这样简陋的屋子,器物又是这般粗劣,最重要的是他都这样了父亲还不在他身边陪着。 元小郎君并着腿坐在榻上,低着头,觉到了深深的委屈,想着待会父亲回来,一定要狠狠哭给他看,而且只嚎还不行,还要有许多的眼泪,全擦到他衣裳上去。 计划已定,左右无事,元凌便着手酝酿哭意。 他常常哭,却很少有眼泪,因为都是假哭。 哭是他的一种手段,他知道他可以借此得到任何想到的东西,无论多过分都可以,长辈们一定会满足他。 因为这明目张胆的偏爱,他很有些傲慢在身上,所以当他得知自己竟暗中被人嘲笑可怜的时候,他直觉不可思议。 笑话,他怎么会可怜? 可是是真的。 原来他真的很可怜。 没人在他面前提过他的母亲,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是问过的,母亲去了哪里?为什么旁人都有而他没有?没人能告诉他答案。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变得聪明,遂从旁人讳莫如深的态度里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母亲应当是死了,他们怕他伤心,所以才不提,只是实在多虑,母亲难道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吗?没有母亲并不耽误他快乐。 可是同样是没有母亲,“母亲死了”和“母亲没死只是不要他”两者之间却有极大的差别,好似天与地。 他怎么会这么可怜? 没有母亲的爱,有旁人的爱也是好的,然而旁人对他的爱是出于对他的怜悯,这并未使他觉得宽慰,反而叫他觉得自己愈发可怜了。 他真可怜。 想到这,哭意不需要酝酿,眼泪不多时便爬满了两边脸。 元衍进了门,见着这么一副景象,一时愣在了原地。 湛君在他后面,拖着那两只箱子——太重了实在再提不动。 见元衍堵着门不动弹,湛君很有些急切:“站在这里做什么?”把他推开了,望进去,忽然就像遭了雷殛。 心在一瞬间碎成了无数块。 母亲与孩子间的亲情是天地间最强而有力的羁绊,因此只是看着他哭,哪怕不知道他因何而哭,便已叫人心痛如割。 元凌泪眼婆娑地看着门口的两个人,忽然打起了哭嗝。 湛君一阵旋风似的冲过去,在榻边停住了,很是手足无措了一阵儿,才终于想起来拿帕子,一只手要给元凌擦眼泪,另一只手则绕到他背后要给他拍。 “这是怎么了呀?” 声音轻轻的,唯恐吓到他似的。 元凌却狠狠挥开了她的帕子,并扔掉了她放在他背上的那只手。 湛君蓦地僵住,保持着被推开的姿态,脸上血色全无。 元凌不管她如何,只看他仍在门口站着的父亲,嘴一张,又是一声嗝,哭得更厉害了。 元衍单手就提起那两只需得湛君拖着才能挪得动的那两只木箱,几步走到榻前,随意把箱子搁下,站着看榻上一跪一坐的一对母子。 元凌张大嘴又开始哭,且哭出了声,湛君听了,眼泪也不自觉落下。 元衍看着,真的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在他眼前哭他都招架不了,遑论两个一起?头简直要疼到裂开了。 好在没失了理智。 湛君为什么哭他自是清楚,所以他明白只需解决了源头即可。 躬下身,从湛君手里捞过帕子,举起来,在元凌两边脸上轻柔地擦了擦,元衍问:“为什么哭?” “母、母亲……她、她为什、为什么不要我?还要杀我!”他一边放声哭,一边打着哭嗝,话讲的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像是利斧凿在人的心上。 元衍都觉到了透骨的疼。 湛君疼到几乎喘不过气,“没、没有……我……我……” 忽然,她腾地一下爬起来,两只手捂住了脸,痛哭着冲出了门外。 元衍手里还勾着那条丝帕,指尖绕了几下,攥住了,榻上坐下,抱起元凌到怀里,站起来,不停地来回走动,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好了,不哭了,你都把她哭走了,我看她哭得比你厉害,你也算报了仇解了气,不哭了好不好?” 元凌听不懂他的话,不过却哭得没那么厉害了,趴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抽噎。 转身的时候,瞥见地上那两只竹箱,元衍脚步顿了顿,然后抱着元凌走了过去。 “她说送东西给你,打开瞧瞧?” 箱子里分了格子,细心摆放着各样式的玩物,密密麻麻挨着,新的同新的放一处,旧的和旧的搁一起。 元衍噎了噎,拍着怀里的元凌轻声道:“……你看,没有不要你……”
第99章 元凌如愿把眼泪和鼻涕擦满了父亲的前襟, 他哭了好久,哭到累了,于是抽噎了下, 拿起父亲还干净着的袖子像小猫洗脸似的在脸上胡乱揉了几下,然后坐在父亲曲着的腿上兴味盎然地摆弄他新收到的礼物, 两只裹得严实的小脚还荡悠悠地晃着。 元衍,一位慈父, 只是面无表情地将看着揽在幼子肚子上的那只手臂,眼神落在那半截衣袖上——本来浑然的天青色,此刻却有几块明显得突兀的白青,边缘带着隐隐的明光。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元凌很快就失掉了他翻弄的兴致。 这两箱子东西, 数量虽多, 且样式也杂,可是大多都是哄弄小孩子的玩意, 显然不适宜如今已长大了的的元小郎君。 这送东西的人不够诚心, 以后不给他再送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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