睥睨着许嬷这道抬眼,他眼底漫不经心,生出一股恣肆笑意。 自御案到玉阶下,蜿蜒跪了十二名太监与几个学士。那些学士是科考中戚延自己选出来的天子门生,论学问并不清楚,倒是个个马屁一流。 此刻个个怀里都捂着份奏疏。 为首的两个太监与学士从衣襟里取出奏疏,小心翼翼呈上,谄媚得不讨好一点就要掉命似的。 只是戚延皱起眉,才接过便随手一扔:“没捂热。” 他今日被一帮老臣逼着批阅奏疏,嫌冬日里的竹简冷冰冰的,要他们捂热乎才肯看。 为首的太监诚惶诚恐,不住磕头喊知错。 许嬷垂下眼,这无动于衷之下,呈出了太后印鉴。 “此乃太后离宫时所托印鉴,见此印如太后亲临,请皇上念在皇后娘娘年轻体弱的份上,让奴婢带娘娘回宫思过。” 印鉴呈于手中,许嬷挺直脊背,只垂避着视线。 戚延却是漫不经心一笑。 他生着与太后极似的五官,先皇英姿与太后风华都在这张脸上完美呈现。 用一句英隽俊朗,丰神恣肆不过为。 只是那一双桃花眼多情却肃冷,那漆黑的瞳孔里,恍似一股颠覆朝纲的叛逆霍乱。 这印鉴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 懒懒散散地抬手,跪在玉阶下的太监忙掏出怀中捂热的奏疏呈上。 他却极不耐地皱眉:“谁汗臭?” 那小太监脸色惨白,直呼是今日才换的差袍。 戚延厌恶地扔了那卷奏疏。 长长竹简就在许嬷身前摊开,墨色字迹书写着州郡民生,那是一方父母官为天灾中患难百姓祈求帝王遣政安顿。 殿中鸦默雀静。 亲卫在戚延不耐眼神下,一左一右钳住许嬷两臂,不顾她反抗架到了殿外去。 许嬷只得隔着门跪地高呼,无非是些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等太后回宫势必会有轩然大波这一类的话。 但许嬷也知这些威胁无用,想到打感情牌。 “您也曾真真切切护过娘娘,那年她入宫时才五岁。您为护她,做的那些举国皆知,皇上可还记得?” “皇后娘娘贵体柔弱,实在经不起时下寒气。” “当年您对那小姑娘一见欢喜,求您念在那儿时的情分开恩。” “皇后娘娘品性柔洁,温婉端慧。宴上闺秀们都予她第一美人,不是空穴来风,您一直不愿见她,若是您见着一定会——” 那一声“喜欢”未及脱口,已有太监笑呵呵出来,手捧着一条玄色长巾。 许嬷还未开口,那长巾已覆在她唇上,使劲一勒,封住她悉数言语。 许嬷不死心,仍跪在殿门外。 寒风吹在她身上是刮骨的冷,她知道温夏更受不住这寒气,即便此刻已经出了太阳。 她也是瞧着温夏长大的,小皇后乖柔听话、心思灵巧,对他们这些下人都很宽仁。皇后体弱,每每风寒,他们这些下人都恨不得替她受过,只想将她捧在心尖上护着。 许嬷硬撑着跪了两个时辰。 殿内一直未有赦令。 她只得撑起疼痛双膝,蹒跚赶回观宇楼。 …… 温夏已经分不出冷是什么滋味了。 她只觉得眼睛疼。 如同被烈火焚烧的灼痛。 迎着风雪艳阳,双眼竟是冰冷与灼烫的双重冲击。 也越发辨不出入目景物,只见一片白茫占据她全部视野。 杏眼迎风,不自觉流下热泪。 见到许嬷爬上楼的身影,温夏鼻尖冻得通红。 “阿嬷。” 她音色软糯酸楚,所有委屈在母仪天下的身份下,都只能化作眼泪流转在清澈双目中。 “阿嬷,我……我撑不住了。” 这一声出口,所有强撑的信念都在此刻瓦解崩塌,她竟轰然跌倒在地。 … 这一路,温夏是被健壮的宫女背回寝宫的。 寒冷令她浑身发抖,即便整个人泡在浴桶中也感受不到一丝热度。 尤其是双眼灼痛难睁,只能紧闭着,不受控制地流下生理泪液。 女医终于赶来,已顾不得其他,就在浴桶外为她诊脉,请她睁开双眼。 “我,我睁不开。”母仪天下的规矩禁锢着她,那些少女的无助与恐慌都只能化作软糯的、压抑的颤声,带着强撑的端庄与难抑的委屈。 “我双眼好疼,徐太医,我好像看不见——” 温夏终于忍着疼睁开杏眼,入目却是一片灰白的世界,什么都看不见了。 女医说,她患了雪盲症。 轻则七日恢复,重则半月或一月慢慢痊愈。 若是养不好,就难说…… 浴桶中热气氤氲,可温夏整颗心脏都是冰冷的。 她甚至觉得连耳朵都丧失了听觉,许嬷与白蔻香砂那些安慰,她一句都听不到了。 为什么他还是不放过她。 这些年,她谨小慎微,对戚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他凭什么永远这么欺负她…… 温夏已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双目敷上药,却仍是疼痛难忍。 她蜷在柔软床榻,怀中明明抱着注满热水的汤媪,却丝毫感受不到暖意。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终于睡去。 她竟梦到了戚延。 十二岁的戚延,她五岁入宫时,第一次见到的戚延。 他也曾为她摘过星月。
第2章 那个时候,温夏不过刚满五岁。 应圣诏入宫。 爹爹安顿好兵马,自北地亲自护她来京,但却只将她送到驿站,而未入京都。 六月夏夜,驿站萤虫于静夜飞舞,花香漫野。 爹爹抱着她,望着被所有人拥簇而来的妇人,教她喊拜见皇后娘娘。 所有人都向皇后行礼,可爹爹却没有。 武将的他挺拔卓立,轩昂之中压不住那股叱咤山河之势。 他目视皇后,眉目倒映着寂月风雪,将她交到皇后身前,没有入都中,领队策马离开了驿站。 对她说话时都格外温和的皇后娘娘带她入了皇宫。 第一次来到皇宫,温夏对一切都感陌生。 但倒并没有什么怯弱情绪。 那个时候,她多活泼。 她一出生便在北地。 那里有爹爹娘亲,有疼护她的几个哥哥。将士与百姓都敬爹爹,也自然都由衷护她。 北地的星垂平野,她想要天上星月,都会有那么多疼爱她的人想尽办法为她摘来。 也便童真无邪,对谁都不怕。 连圣上也不要求她恪守规矩,赞她“有子儒的影子”。 子儒是爹爹的字,圣上与爹爹除了君臣,还有过命的情分。 她对皇宫新鲜了好一阵。 可是几日后便很想爹爹,想娘亲,想哥哥们。 那天晚膳上,皇后娘娘中途听宫人来传太子回宫了,嘱咐宫人服侍她用膳,便起身出去。 她用荷叶包好一只鸡爪,小手攥着捂在怀里。 许嬷笑道让她就在桌上吃完,她摇摇脑袋,捂着回了寝宫。 宫人不解她今日突然像霜打似的,早早伺候她梳洗就寝。 待她们走后,温夏爬下床,小短腿好不容易够到杏花色鞋履,又搬了梨木凳,踩上去也够不着披风,踮起脚尖才憋红脸地拽下来。 系上披风,她捂着那只鸡爪溜出了寝宫。 静夜风涌,吹鼓她嫩芽色披风。 昂起小脑袋瞅着月亮,跟着月亮娘娘的指引,她奔跑向一片湖泊。 沿途的宫人都向她躬身行礼,没有人敢阻拦她。 温夏小口呼着气停在湖边,俯身趴在岸上往水下看。 波光静止,那是弯月与夜幕星辰。 似北地一样的星月。 她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撒了手,正往怀里掏那只鸡爪。 却被人一把捞了起来。 力道之重,她霎时便红了眼眶,雾气蒙上眼睛。 穿青衣的大哥哥将她放到平地上,退到另一个再小一些的哥哥身后。 那是十二岁的戚延,面如冠玉,丰姿卓立。 如同岿然不动的笔直的剑。 毫不掩饰利刃锋芒与疏寒之气。 那时的他身上却仍有一些温度可言。 尤其是黑色的瞳仁,见到她时,那一霎间有光闪逬。 北地的流星便是这样灿烂地绽放,又归于暗寂。 “哪家的娃娃,深夜还不离宫。” 湖面静止的弯月被晚风吹皱,星星也碎在水波里。 小小的她有些委屈巴巴的,遗憾没有捞到月亮。 “我就住在这里。” 戚延顺理意外地“哦”了声。 “你住在我家,见着我不该行个礼?” “你是谁呀?” 青衣侍卫说他是太子。 她杏眼一亮:“原来你就是太子!我知道你呀,皇后娘娘未用晚膳就去接你啦。” 她虽可以不受约束,可还是很乖地向戚延行礼。 爹娘说,她的礼数学得很好,是天底下最乖的夏夏。 可戚延很不屑:“我有腿有剑有侍卫,用得着她来接我。”他稚龄眉眼间不掩嫌怨。 温夏不解原因,明明他们说太子是皇后娘娘的儿子。 鼓了鼓双腮,她捂着怀中鸡爪转身,不想和他玩。 却被拽住了披风,脖子差点被勒得不呼气。 被迫转回身,高高的少年兴味盎然,松开捏着她披风的手,蹲下身。 他眉梢微扬,唇角噙着笑:“怀里抱着什么,偷吃宫里的东西?想偷偷带出宫?” “没有的!夏夏从来不偷东西的,这是我给我哥哥吃的鸡爪……” “哦,你叫夏夏。” “是鸡爪,我正好未用晚膳,你给我吃吧。” 温夏后退两步,双手连忙背到身后,紧紧护住。 戚延笑了。 哪怕身居贵不可攀的太子位,他也只是十二岁的少年。 寒山寂雪都在笑中崩解。 “刚刚趴岸边这么近,想吃鱼?” “我在看星星和月亮,我想把它们捞起来。” “水中捞月,哪个破唱戏的忽悠你。” “不忽悠哦,我爹爹就把它们捞起来了,放在我榻中陪我睡觉!我,我每晚都能看见星星和月亮的!” 他不信,也许想知道她小小年纪会怎么忽悠,要她讲清楚。 温夏从爹爹水中捞星月,再到将星月框在墨玉中说起。 戚延十分有耐心,蹲在她身前听。在她软糯嗓音说到欢喜处,小小打盹换气时,会忍不住露出愉悦的挑眉。 蹲久腿麻,他伸出左腿疏络活动,又换成右腿。听她说起那星月在被子里是怎么陪她睡觉。 许是换来换去麻烦,他直接抱起了她,踱步走向亭中。 她稚嫩童音急呼:“你不可以抱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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