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夏流下眼泪,不知是眼眶里的生理泪液,还是因为想起十三年的光阴。 帐幔外的大红喜烛静静燃着,戚延靠在她枕边,长臂紧拥她入睡。 他什么都没有再做,为她盖上衾被便再也没有了动作,也没有了交谈。 温夏闭着眼,看晚霞褪却,看月映轩窗。微微侧目,看枕边这个眉目紧闭的男人。 他为什么同从前那个欺负她的戚延不一样了? 她以为他今晚只会变本加厉地对待她。 温夏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可她闭着眼,一直到很晚很晚才睡去。 而枕畔的戚延听着她微沉的呼吸声,无声睁开长眸。 红烛给帐内镀上一层暖光,戚延这么舍不得。 舍不得不占有她。 舍不得放开手。 舍不得让她去别人身边。 他就这样多看一眼吧,将她一肌一容,一颦一蹙全都刻入骨髓。 他这二十五年唯一两次动心的女子天亮后就不再属于他了。 而他余生的漫漫长夜该怎么去度过? 鼻尖触碰着温夏耳鬓,戚延紧拥着她。 他也终于懂得柳曼娘说的那句话了,最深的爱不是占有,是成全,是放手。 可是柳曼娘与阮思栋都没有告诉他,放手会这么痛啊。 …… 透亮的天光投在窗栏上,映入一地暖洋洋的光束。 温夏睁开眼睫,醒来时望见床前穿鞋的戚延。 他脊背修长而挺拔,墨发慵懒垂于后背,背对着她穿上革靴:“醒了。” “可否替朕更衣?” 一声“嗯”从鼻腔里逸出,带着早起的一点轻软慵懒。 温夏左边肩膀都湿湿热热的,伸手摸向戚延睡的那一侧,被子里还是滚烫的,他也才起来。而湿濡的左边衣裳估计是因为他搂了她一夜的缘故。 她垂眼留意着,身上并无任何异样。 他果真没有再碰过她。 他说的再做一次他的妻子,就是要她穿上这件嫁衣么? 温夏望去,戚延背对她走向衣架处。 她起身,靸上无跟的绣鞋,拿过他的衣裳一件一件为他穿戴。 而温夏忽然才忆起,这是她第一次为戚延更衣。 从前面对他的恩宠,她只当是例行皇后的义务,记着那多年的烦恨,从不曾主动为他亲手穿戴上龙袍。 垂下卷翘的长睫,她为他系着中衣的衣带。 戚延低沉的嗓音响在头顶。 “闽房佑文采斐然,已在礼部任职,他请旨求娶静婉公主,你离开那会儿的事,朕应允了。虞遥与他的婚礼在四月。” 温夏怔住,抬眼凝望戚延。 他以这种极是寻常的平静说起:“李淑妃已不在后宫,朕赐了她归府的圣旨。” “母后的病好转了,只是夜里常日咳嗽,但有太医诊治,你可以放心。” “还记得云展么,云桂的义子,你的血救了他,那孩子已入宫学武了,很是好学。” 温夏怔怔地听着,连手上动作都忘了。 她想过他们的分别会是多么的不愉快,可她从未想过会是此刻这样的寻常。 她为他穿戴着一袭玄袍,他平静地说着这些话,就像他们仍过着平静的一天。 戚延望着她的眼睛:“乌卢不自量力,以为策反了几名武将就能攻占我大盛疆土,朕此去定让他们好看。” 温夏极是震撼,张了张唇,完全不知如今大盛竟起了战事。 戚延深望着她一双眼:“朕买下瓦底那么多的翡翠山,用也用不尽,以后朕送给你的翡翠,你都别拒绝,就算是拿来造个脚蹬日日踩在脚底下,我都不介意。” “若朕寻到什么宝贝给你送来,你也别退回来。若你敢退,你知道朕的手段。” 他嗓音嘶哑,喉结滚动,想着最后一次这么近地凝望她,都该再说些什么。 温夏微微仰着脸,望着挺拔高大的戚延,她的眼眶里忽然涌起热意。 “朕在外面留了人手给你,你想去哪儿便让他们送你一程。” 一阵沉默,他说:“也许朕早该承认你父亲是个真正的大丈夫。” 他浓烈的目光落在她眼上:“温夏。” “从此以后,朕为你一人改道,护佑我大盛子民,去做百姓爱戴的明君。” “我不管你今后在哪儿,我都会让你看到我为你筑下的盛世。” 戚延如常地转过身,同从前每一次出门上朝一样,对镜检查仪容。 他整理着玄玉腰带,袖中的一双手不可控地颤抖起来,可宽袖遮着,不会暴露他堂堂帝王的这份难堪。 他对镜望着男子宽阔的身体后,那美人婉约的半面微颤的身影。 他想再抱抱她,可他不敢挪动发抖的手,害怕他会后悔。 他说,我走了。 他背对她,走出了房间,打开房门踏出去。 吱呀一声,满室涌入万丈金光。 温夏立在原地,只望着那镜中错目僵立的自己。 这场寒冬全部安静了。 似天地万物都熄灭在这寂静里。 促乱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却打破了这寂静。 戚延的声音低哑又压抑地传来。 “温夏,你闭上眼睛。” 温夏闭上了眼,滚烫酸胀的热意全化作眼泪流出了眼眶。 戚延大步进来,广袖深袍,衣袂飘然,俊美面庞上布满深眸里流下的眼泪。 他弓起脊梁俯身捧住温夏脸颊狠狠亲吻。 他强势地闯入,掠夺她柔软唇齿间的蜜意,吻去她唇角眼泪的苦涩,紧拥住她身体,在她薄肩上咬下一排齿痕。 温夏吃痛地轻吟了一声,可他收着力道,她不会有太痛。怀中一凉,他已离去。 她睁开眼,玄色衣袂飘飘,他远褪在耀眼的光影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肩头全是湿润的眼泪,是戚延的。 温夏轻抬眼,瞧着镜中那眼眶红红的人儿,她笑了起来。 是该为终于得来的自由高兴的,可这笑却满是苦涩。 她今日见到的,是她曾幻想过的戚延。 她十四岁从北地回京都时,长路漫漫,心中忐忑不安。白蔻与香砂安慰她,说她如今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最是得戚延那般年龄的男子倾慕的时候,等戚延见了她,没准便忘了时隔多年的仇怨。 她躺在马车上瞧着夜空里的星星,便也想,戚延第一眼见她应该很是惊讶,很是懊悔,漂亮的桃花眼里应该也会带着些喜欢吧。 他会想起小时候她的好来,重新温和地笑着说:小夏夏,太子妃是你。 她竟然这般幻想过。 是他毁了她所有的幻想。 一切都迟在这十三年里。 …… 换下一身喜袍,温夏打发走庭中戚延留下的人。 珠儿见出她要离开的意思,急切地道:“姑娘,您要回盛国吗?您可不可以也带上奴婢一道同行?奴婢一定会尽心侍奉好您,奴婢学东西很快,只要有人教就能马上学会那些规矩!奴婢十五岁就被嫁出冲喜,丈夫病重,第二日便去了,婆母不拿奴婢当人看,将奴婢卖来卖去。” “求您带奴婢一同去盛国吧!你们大盛的皇帝敬重女子,让女子也能读书考学,还能凭本事抛头露面,上朝堂为官!奴婢也想生活在那样的疆土下。” 温夏嗓音一紧:“你说大盛的女子可以上朝堂为官?我都在燕国,不知此事。” “是啊,大盛皇帝下令女子也能凭本事入朝为官,抛头露面经商也不得再受歧视!” 珠儿讲:“我们镇上都知道,那些男子笑话大盛皇帝,可他们凭什么笑话?这样的皇帝尊重女子!你们大盛的青楼暗娼都被查封了,他不许人再把女子当做物件买卖。我去县里采买时听那些读书人讲道,可惜他这改革史无前例,没能撼动教坊,只留下了官妓。不过他已经是奴婢心中英明的皇帝了,若我们燕国的皇帝陛下也能这般效仿,我们女子该好生存许多。” 温夏失了神。 他朝夕之间下这史无前例的律令,比先皇还甚。 封青楼暗娼……他是怕她沦落去这些地方? 珠儿在唤温夏,求温夏带她去大盛。 温夏回过神,怔怔望着这屋中喜庆的红绸,许久才道:“去为我备一匹马车,雇一名车夫,两名壮士,先送我去东都吧。” 东都中有她温家军的心腹。 珠儿高高兴兴地去办这些,回来朝她道:“姑娘,奴婢都准备好了!” 温夏环顾妆台上的金玉首饰:“这些都留给你,若不挥霍,应该够三五口人富裕地过活。我有婢女,如今也没有时间查你的身世,我家用人一向底细清白,便不能带你了。” 珠儿愣愣地望着温夏,忙跪下求情。 温夏目光温和,多年中宫之态,即便是轻软的嗓音也带着不容易置喙的力量:“多谢你这两日照顾我。” 她系上崭新的狐裘,是戚延留下的。 她穿出庭院,却听到府门外纷至杳来的错乱马蹄声,与一片铠甲摩擦的沉顿声。 一声马嘶之后,府门中冲进霍止舟颀长的身影。 雪青色的衣袂翻飞,他奔跑中肩上貂裘滑落在地,身后无数身穿铠甲的京畿持着长枪站立。 他目中失而复得,欣喜动容,疾步冲向她。
第72章 霍止舟紧紧拥抱温夏, 仔细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 “盛皇可有伤你,他人在何处?” 温夏退开霍止舟的怀抱:“四哥, 他以后都不会再伤我了。”她说:“他走了。” 霍止舟十分意外,询问温夏原因。 “……我以死逼他。”温夏望着这空荡庭院,心间竟也如这旷寂的一隅,她明明是应该开心的。 她凝望霍止舟,弯起唇露出应该开心的笑意:“从今往后我都自由了,我能回到娘亲身边,不用再躲来躲去。” 温夏道:“四哥, 谢谢你。” 霍止舟目中有些心疼,也为她高兴,可心底的一丝不安却不敢表露出来。 他心思细腻, 多了解温夏的性格,她一声四哥哥变作四哥, 他便知晓她心境有微妙的变化。他们才分别短短两日而已。 温夏端详霍止舟道:“四哥可有受伤?那日我见你跳到了水中,这么高的山崖, 你以后不可再这样了。” 霍止舟刚道一声“无事”,身体便踉跄往一侧栽去。 “四哥哥,你怎么了!”温夏慌张地唤道。 亲卫殷训接住了霍止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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