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错愕,小跑着过来。可一身余毒未清,这小段路已气喘吁吁,伸手扶住戚延手臂。 戚延藏起那方手帕,缩回被她握住的手。 “你别管我。” “我扶不住你,我去叫陈统领……” “你出去吧,夏夏,你出去。” 戚延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在她一双昨夜逃难时被勾破金丝的绣鞋下。 有泪从他眼眶滚落。 “算我求你了,你出去。” 她后退几步,终于离开了营帐。 陈澜与亲卫来将他搀扶起来,他们健壮的手臂轻轻松松将他送回床榻。 戚延躺在榻中,紧紧抱着怀里的手帕,闭上双眼。 泪痕划湿了他挺拔的鼻梁。 帐外寒风呼啸地吹,他的长夜,为何这么难熬……
第80章 温夏被救走, 让乌卢失了坐收渔利的砝码,在今日带兵突袭宣城两道入口, 索性高地已被盛军提前占据,他们这一仗并未得逞。 但两军交战,还是死伤了三万兵马,能守住宣城,大盛并不光彩。在戚延未亲征之前,郯城关此处要塞已被乌卢占去两座城池,盛国是输的。 温夏今日还未去见过戚延, 昨日他倒下后,望着他匍匐在地的身影,她于心不忍, 却知他是好体面,不愿被她看去落魄之态。 用过晚膳, 她决心再去看看戚延。 拾秋在营帐中铺出一张矮榻,供晚上入睡。她是今日陈澜带过来说在城中为温夏寻的婢女。 温夏如今余毒未清, 只能先安身在军营,本来便是作小兵的打扮,也未再把自己置放在娇生惯养的位置,本不想要奴婢伺候。军中不留女子,因为她已经破例。 温夏起身问拾秋:“帅营可有将领在?” “奴婢送暖靴时才去看过,皇上的营中没有将领在议政。” 温夏便只身走去帅营, 才见戚延的营帐外远远围着布幔, 一直延伸到帅营后方的空地, 似将整座帅营都圈出一片庭院, 远远隔绝开。 她心中一紧,知晓戚延如今伤势真的不轻。 她进戚延的帅营不需要通传, 胡顺躬身请她进去,只是温夏听见帐中将领的声音,才知晓戚延在议政。 她正想回避,陈澜发现了她,朝她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各将领也回身朝她请安。 温夏如今已经不是大盛的皇后了,目光穿过请安的将领望向戚延。 他靠坐在太师椅上,俊美面庞依旧如从前那般威压冷淡。 迎上她的视线,他薄唇如常地吐纳字句:“皇后入内稍后。” 他许她听他们谈论军政? 温夏不敢耽误他们,缓步走进了屏风后。 戚延的床榻宽大,枕头边搁着一只白罴熊猫形状的软枕。 案上香炉中升着袅袅白烟,他的帐中沉香气息依旧有些浓厚。 温夏择了张椅子坐下。 屏风外议政声很是清楚。 温斯来忿忿道:“这一仗乌卢筹募已久,他们连大盛的砲车都能仿造,而且经过改良,我们的射二百步,他们的还比我们多数十步!” 有将领道:“草原铁骑来势勇猛,果真不能低估。今日战场上他军主将扬声喊是我们大盛欠他们的,我们哪里欠他们?我们中原已跟他们蛮夷之邦太平了二十多年!” 戚延嗓音贯常的冷静,不辨喜怒:“是成昭三年缔结的郯化之盟。” “这跟郯化之盟有什么关系?” “先皇即位初期,两国依旧还在征战,先皇治世昌平,乌卢老单于主动求和,便有了维系五年的郯化之盟。” 温夏虽不懂打仗,但知晓这两国盟约。 盟约互定两国不再侵犯,乌卢每岁向大盛纳贡,传授宣城关百姓牧养之术,修两国和睦。 可这五年里,乌卢也是倒霉,连遭天灾雪冻,实在拿不出贡品了。那年献上乌卢最美的公主,老单于珍藏多年的宝物与心爱的战马,并奉上如今的郯城,亲自来求大盛免除每岁纳贡。 先皇仁慈,不仅应允了,还送还了乌卢的公主,并未纳入后宫。 这本该是大盛对他们的恩情才对,温夏不明白戚延为何会提起这盟约。 有老将道:“干盟约什么事,那年若非先皇仁义,顾念百姓,早就在那关头打下这蛮夷之邦了!” 戚延道:“可老单于死在那后两年。” 温斯来:“他们怀疑是我们害死了老单于?这关大盛什么事!” 戚延未再言语,后面都是将领在分析战略。 他们散去后,温夏才从屏风后出来。 戚延整个人都蜷进了太师椅中,好像瞬间被抽空力气。 那轮廓分明的面庞几分惨白,薄唇微颤,他牙关都似在抖,鬓角有细细的汗渗出。 胡顺与陈澜上前:“皇上,您快回床上躺着吧!” 戚延抬起手臂准备任他们搀扶,疼痛令他拧紧了剑眉,只是望见一旁的温夏,他才恍惚在痛觉里想起屋中还有她在。 他摆了摆手,握着扶手坐稳:“朕无事,下去。” 温夏分明望见,他握着扶手的双手在打颤。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戚延。 她沉默了,一时没有开口。 他说:“我如今尚未公开废后的事,我回燕国后便直奔战场来了,你别生气。如今的关头不好再传出废后之事,再委屈你一段时日,待赶退了乌卢,我自会昭告天下。” “相信我。” 温夏回着:“嗯,我明白。” 戚延默望着长案,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害你被劫都是因我,如今的局势,燕国比北地安全。待你养好身体,我就命人送你回燕国,不会再困住你。” 温夏张了张唇,没有说出她与霍止舟之间已经不会再有交集了。为了不让三哥哥分心,她连温斯来也没有告诉。 她只说:“你是因我受伤,待你养好龙体再说吧。” 戚延很是意外地抬头看她,目光动容,却很快敛下,害怕再有奢望。 温夏问:“你今日好些了吗?” 他说好多了。 他说这话时,鬓角的汗更多。 看他这般落魄,温夏有些不忍。 她问:“为何你方才说是因为老单于解除郯化之盟,老单于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乌卢那年执政的还有北面的纥海部落,纥海首领觐见过先皇,回去后便同老单于发动内战,将他们赶退至最苦寒的沙漠两年。” 温夏微怔,所以两年后老单于死了,他们就怪罪到先皇身上? 温夏道:“这是你调查的真相?” “用不着查。”戚延薄唇勾起一抹恣肆的冷笑,但见温夏很是意外,他敛了笑,却未同她再说这个话题。 以他如今对他那道貌岸然、驭人有术的父皇的了解,这完全便是他父皇的手笔。 老单于来恳求解除盟约纳贡,求泱泱大国中仁慈宽厚的国君赦免,先皇不管是出于草原天灾中被困的子民,还是出于他被捧在神坛上的仁慈,都会答应。光是在前几年太后劝戚延学习先皇的仁厚时,都还提过这桩事,说“你父皇当年对乌卢都这般仁慈,你应学着你父皇的优点”。当年先皇可是以这份仁义相待,得到了他母后的欣赏。 可先皇怎容许草原背信弃义。且老单于英勇有谋,为了子民牛羊的生存,一国之君敢放下尊严亲自去求先皇,这样的君主才是有力的对手。先皇不会让这样的对手存在。 如今种种,都是果。 即便所有报应都落在他身上,也唯该是他一国君主所担的责任。 他已经荒废了这么多年,是时候撑起邦国的基石,庇护起他的子民了。 可他如今这副残躯还好得了吗? 今日为了议政,已经在椅上坐了许久,脊骨痛得锥心,戚延却不愿在温夏身前流露这些落魄。 他手心紧握着扶手,掌心被湿热的汗浸着,越来越难以支撑的疼痛让他指节都在打颤,指甲都已泛白。 戚延望向温夏:“你来所为何事?” 她微顿:“探望皇上。” “你不用有愧,夏夏,这是我欠你的。”戚延从她身上移开眸光:“你也回去歇着吧,我要看几份奏报。” 他不再言语。 温夏却没有依言离开,她心里头竟然不忍起来,明明被他欺负的那些年里,她多次都想早日荣升太后。见到他这样,她不是应该庆幸的吗? 是因为他是救她才伤成这样,她于心有愧才这般不忍? 她好像知晓不单单只是因此。 她始终都会想起他带着她与阮思栋他们一同去运城比武时,他在擂台上赢了两名剑客,修长的身躯健硕而挺拔,受尽人群的喝彩。他施展轻功飞向她,在人群的喝彩声里带着她穿进湖上的彩虹。 那天的戚延承诺下回还带她去看彩虹。 那天的戚延英姿挺拔,一点也不讨人厌。 温夏将他泛白的修长指节收入眼底,那双手打着颤,他很痛。 他卧不能坐的消息都瞒了起来,连温斯来都不知道。 温夏细步上前,弯下腰,用袖摆轻轻擦去他鬓角的汗。 戚延抬起眼。 她颤颤地对上他一双漆黑深目,手帕不知被拾秋洗去哪里了,她就轻握着袖摆,替他擦去两鬓的汗。 戚延却抬手打掉她手臂:“你出去吧。” 温夏微怔。 “朕叫你出去。” 咫尺之距,他鬓角汗水越来越凶,眉骨到太阳穴延伸的那股青筋突突跳动,他的双眼也憋得一片猩红。 他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很急躁,像是迫切地想回避,大喝一声:“朕叫你出去!” 温夏眼眶一红,转身要退下时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响动,从他龙袍下传来。 她怔怔望去,龙袍上的金丝线被水渍晕浸开,玄金色的衣料慢慢浸染出一团水渍的暗。 她杏眼错愕,眼睫颤颤抖动。 戚延痛苦而慌乱,怒喝的嗓音都在发抖:“你出去!” “皇上——”胡顺与徒弟哽咽地上前,挡在了戚延身前。 温夏僵硬后退,忙转身小跑出营帐。 她扶着帐外基柱,小段路与一点惊慌都能让如今这孱弱的身体不停喘气,有热泪忍不住滑出眼眶,温夏连忙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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