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及冠那年问我,母后告诉你我与你父皇、恭德王自幼相识,有着情谊。母后是年少时仰慕过那等鲜衣怒马的将军,但那已是往事,你父皇什么都知晓。”太后目中哀痛,凤目中极力地冷静,带着不愿回忆的决绝。 “你几次三番质疑母后,我给你答案,可你不要这答案。” 戚延目中依旧一片冷意。 母后说那是年少时的仰慕,是往事。 父皇也为母后训诫过他,说那是大人的事。 可父皇的黯然伤神分明没有这般简单。 “为何不肯告诉我真相?”宽袖中的手掌被戚延紧握成拳,指甲深陷皮肉,感觉不到疼痛。 “你还要什么真相?”太后目中一片哀沉:“被你撞见那次,是我逾越,可我对得起你父皇,对得起大盛。为何你不曾好好想想,若我与恭德王真是你所想那般,那你父皇驾崩这些年,他为何不篡权,坐实你给他安的这罪名。” 戚延冷嗤一声,根本不屑这样的解释。 温立璋是他原本和谐美满的家庭中最大的阻碍,哪怕温立璋忠心为他铲除逆臣贼子,哪怕一心替他戍卫边疆,哪怕到死都握着大盛旌旗。 他就是不信这忠心,不信母后的答案。 “朕再问母后一遍,温夏是不是母后所生?” 太后气息急促,愤怒令白皙面容异常涨红,凤目也一片勃然冷意。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质疑要冷对,却知晓如何辩解都无用。 在儿子身前,她确实曾失做母亲的责任。 她只能沉冷地,坚决地回答:“不是!” 戚延紧攥手掌,被气昏头的所有冲动皆终于逐渐冷静下来。 他痉挛地松开手,紧望身前太后,母子间依旧隔着难越沟壑。 太后沉下气:“你要怎样才肯放下这些,当个勤勉君王?” “放下这些?”戚延冷嗤,宽袖之中,手掌狠捏扳指。 都说孩子是同母亲更亲的,尤其是他这种生在帝王家的孩子。 他是和母亲很亲,在没有温立璋这个人出现在他生活中之前。 那应该是在五岁之前。 母后是钦定太子妃,父皇宽厚仁爱,尤其钟爱母后。世间的一切宝物,父皇都会送与母后,也赐与他。 母后风寒,父皇甚至比寻常夫妻都还关心发妻,亲自照顾母后,亲自喂母后用饭。还教他“延儿要记得,永远都要听母后的话,要让她开心”。 他的性格并不是这样暴戾放浪。 他承认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脾气很大,可幼时的他又哪里有这么坏呢。 是啊,文武百官都觉得他坏透了。 可是他们谁人知道他为何这般。 五岁生辰宴上,母后缺席了,没有赶上他的生辰。 他第一次听到父皇提到那个名字,子儒,温立璋的字。 六岁,他在射击赛上虽被弓臂伤了小小手掌,却夺了第一,高兴得忘记疼痛,也哈哈大笑地跑着要同母后分享。 可小小的人儿跑遍了宫殿,都没有找到母后。 他在父皇寝宫外听到云桂禀报,母后去了将军府。 七岁,他驯一匹烈马时摔下陡坡,高热不退三日,嘴中喃喃喊着“母后”,醒来抓到的却是父皇的手。 父皇眼含热泪,那般慈爱地安慰他:“吾儿不怕,吾儿就快好了,父皇会陪着你。” 殿中没有母后,他假寐支走父皇,跑遍各处,在练兵营看到母后的身影。 他的母后年轻美丽,端坐在那修长卓立的男人身前,凤目里那样温柔,他从不曾见过那样的眼神。 他只记得他的母后缺席他成长中许多重要的时刻。 他只记得那次摔伤腿,是父皇搀着他走路,像市井父子那般见他疼痛,用宽阔的脊梁背他回到寝宫。 他的父皇永远那么仁慈宽厚,明明知晓母后对温立璋不同,明明在他们父子唯一的争吵中知道他没有错,却还是惩罚了他,不让他顶撞母后,不许他对结拜义兄不敬。 温立璋是良将,可是忠臣么? 忠臣会觊觎君主之妻,会搅得君主家宅不宁? 母后从来只说,他们仅仅只是少年时的仰慕旧情,绝无苟且。 可他却亲眼见过啊。 那一年,父皇明明仍在病中。她却靠在温立璋肩头,双肩颤抖,哭得那样脆弱。 被他撞见,她甚至灭了他身后无辜大臣的口,当夜那臣子坠井于府中。 戚延从来不知,他坚韧得像个女将的母后竟然会哭,会流泪。 他从没有看到过母后对父皇流露那脆弱一面,哪怕是外祖父病逝那回,母后也从未在父皇肩头哭过,她永远端着皇后的沉稳智慧。 反倒是他的父皇,为生病昏迷的母后彻夜守候。她的生辰,他每年都想尽了博她开心的礼物。 “朕问母后,父皇临终前,你为什么在兵部,为什么不见父皇最后一面?” “辽河之战我军惨败,母后在兵部与大臣商议要政,并不知你父皇当时……” “辽河之战,温立璋被燕军毒箭所伤,昏迷不醒,这才是母后彻夜扑在兵部的原因吧。” 太后凤目黯然失色,面对戚延的质问,她解释过多回,已知无用。 殿中的青年挺拔修长,高出她许多,早已不是稚子。他宽肩卓立,扛着江山之重,终是邦国的基撑。 太后永远都明白,他心中没有为君的信仰。而若要有,那只能是宽仁慈悲的先皇那贤主仁达的品德。 “要如何你才肯遵你父皇临终遗言,做个仁君?” “除非我父皇醒来。” “或是这皇宫里,温夏与朕,只有一个。”戚延收起漠然视线,不愿再留下去,决绝转身:“朕要废后。” “为何非要迁怒她!”太后喝道。 戚延收住脚步。 太后起伏的心口,目中的愤怒,都像在告诉戚延,他永远无法拿父皇,拿他的一切打动他的母后。而温立璋,温夏,永远都会触及她的底线。让她动怒,令她痛苦,她的情绪永远只为温家人。 她还说他们没有苟且。 戚延目中一片沉寂,不愿再多看一眼:“我永远不会接受姓温的人。她叫温夏一日,我恨她一日,我绝不会认她是我戚延的皇后。” … 乾章宫。 殿中灯火通明,入寝宫的长道上跪满宫人,每隔一丈一柱,一柱一明灯。 戚延大步迈入长道,宽袖一挥间,明灯皆熄灭在习武之人强大的气流下。玄衫衣袂上,最后一缕华光也悉数湮灭了。 戚延步入寝宫,斥退满殿宫人。 想铺笔墨写废后诏书,又不欲叫宫人入内伺候笔墨。 他便仰倒在龙床上,却才想起折腾这半夜尚未用过晚膳,起身唤吉祥布膳。 “不,摆点卤食吧,再温上一壶桂花米酿。” 殿中很快摆满了各种卤食,戚延填着腹,可想起了忆九楼里更新鲜的美味,还有那个与他某处很相似的主家。若那主家在京中,他真想把人拎过来喝酒。 那人与他一样,心底都装着一个放不下的亲人。 他爱父皇,也心疼父皇。 父皇虽有后宫六妃嫔,却钟爱母后,在他对母后不敬时,永远都会为维护母后而惩罚他,要他向母后道歉。可惜少年时他膝盖上跪的茧有多厚,嘴就有多硬。 他没由来地想起了少时被罚跪,身边被一双细白的小手塞满食物,好像也是些鸡爪、鸡腿…… 怎么这忆九楼的主家跟凤翊宫那人一个德行,温夏小时候好像也都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食物。 桌上一应卤食忽在此刻碍眼起来。 戚延冷声:“撤了,侍奉洗漱。” 宫人鱼贯而入,侍奉罢后悄无声息退下。 戚延仰倒在床上,翻身拿了一个兔形软枕。 他的龙床上有很多样式不一的软枕,皆是以他喜爱的动物或器物为形,填以棉絮塑形,锦缎缝制,做成他喜爱模样。 兔子看烦了,戚延搁下,从一堆里扒拉出一个月牙形软枕。 这月牙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竟然是多年前温夏幼时所喜之物。 戚延大喝吉祥入殿,将月牙软枕扔在吉祥头上。 “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有此物?” 吉祥忙惶恐回想,应该是许嬷所置,这就拿去烧毁。 他哆嗦地退下,寝宫又归入诡异的寂静。 这寂静之下,戚延心头的郁痛越发清晰。 由不得他多思,吉祥已在屏风外禀报道:“太后在合章殿召见了几位老臣,可要奴才前去阻拦?” 戚延轻扯薄唇,发出无声冷笑。 太后此举该是赶在他废后前头,让那些心腹老臣在朝廷阻拦他。 他未让吉祥前去阻拦,翻过身,抱紧一蜜瓜软枕。 戚延知晓,帝王是不存在喜怒哀乐的,尤其是他这样的帝王。 在朝臣眼里,他只应该有怒,不配有享乐,也不会有哀伤。 怀中蜜瓜柔滑软腻,熏制过安神香的棉絮沁出清淡馨香。戚延拥紧软枕,阖上长眸。 偌大的乾章宫,今夜格外寒凉。
第19章 翌日清晨,戚延已宣布今日会上早朝。 他一早便已起床,只洗漱罢,连龙袍都不曾换,玄色寝衣外披了件貂裘大氅,端坐书房御案前提笔写废后诏书。 最先闻讯赶来的倒是他那两个友人。 阮思栋脸都未洗,一早便被父亲长宁侯踹来,见戚延果真奋笔疾书,连请安都顾不上:“不是,你这是真要废后啊?” 梁鹤鸣:“我父亲说你要废后,要我们来劝你,皇上,这皇后可废不得。” “凭何废不得,朕是皇帝。”戚延眸中冷静,垂首书写。 “你不知道她温家有多厉害?”梁鹤鸣劝道:“大盛一半兵马在温家军手里,剩下的听凭皇上与太后调遣,您真想废后,这天下兵马能全听您的?” 阮思栋也劝戚延三思。 虽然两人平日里的确也不务正业,但是一听自家父亲说戚延要废后,要他们来劝后,都熟知其中利弊。 “皇后废不得,且不说如今温斯立给燕国布下的那计,单就拿皇后本身来说吧,她貌似没有错处。人家如花似玉一个美人嫁给你,从小到大被你欺负就算了,眼睛才刚复明就要被你废掉,真很惨。” 梁鹤鸣一向不会说话,也懒得说话,此刻却附和阮思栋:“对啊,而且我到现在都未曾忘记少时我们射她种在东宫的桃树。那满树的果子往地上掉,她在边上哭得梨花带雨,那张小脸……我现在都觉得自己不是东西,那么欺负人小姑娘。” 戚延握着狼毫的手停了,冷冷睨向梁鹤鸣。 “不是,我真觉得当时不该那么欺负她。” 梁鹤鸣着急解释,似怕戚延不信,急道:“阿延,你的皇后真是个美人,你别不信,咱还是别这么欺负人家了,怪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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