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被他利刃般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以至于声势都弱下去了:“我,我……” “好啦好啦,好好一个赏花宴,说个玩笑话罢了,闹成这样多难看。”方氏带笑从秦老太太身旁走来,将沈氏挡到了一旁,对柳筝福身道,“三弟妹口舌笨拙,我代她给柳姑娘赔个不是。咱来这为的是高兴,切莫再为这些个闲话生气了。” 她一福身行礼,就没再起来。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微妙了。柳筝是什么身份,竟要国公府的二夫人亲自向她行礼道歉。她扶了是托大,不扶,难道就这么干受着? 柳筝也看出了这层意思,这是想左右都落她个不是。 柳筝干脆点明了:“方夫人,听闻您最是知礼懂礼的,国公府上下大小事都由您操持,做事从不会有半分逾矩。您此番在我一个小小民女面前纡尊降贵地道歉,是弃国公府的脸面不要了呢,还是说,本就做了拿国公府的脸面给我施压的打算呢?” 方氏温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方才见她对沈氏出言不逊,说话直来直去,她还当她真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小姑娘了……没想到这其实是碰上了个光着脚便什么都不怕的。 方氏由身旁的丫鬟搀扶起来了,捋了捋鬓发笑道:“柳姑娘说笑了,我是看你在为方才的玩笑话伤心,实在不忍,才想着法子逗你开心些,一时情急,反倒失了分寸,还请柳姑娘切莫多想。” “二婶精明一世,今日单对筝筝失了分寸,说到底还是要连着这一众人给她难堪,对吗?” 宋砚这一质问,方氏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他们才是一家人……他竟这么拎不清。 柳筝缓步朝之前说笑着的贵妇们走去:“你们想听故事是吗?那我来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娘家贫,不幸摊上个赌鬼父亲,十六七岁就被卖进楼里。她遇见个书生,书生没钱,她一腔痴心托付,宁肯自己饿着也要给他攒进京赶考的路费。路费攒上了,书生走了,她病了,怀了我。她想过为书生守身,可她拿什么守身?她的卖身钱也只值个二十两,父亲赌两日钱喝两日酒就花干了。” “她想活,也想我活。没几年身子坏了,人也没了。你们金枝玉叶,怎会想到世上会有人命如浮萍烂絮,根本不堪摧折。她是我娘,她很爱我,好多夜里她把我抱在怀里哄,给我扎辫子,给我涂指甲,还会给我编兔子蚱蜢……她和这世上哪个爱孩子的母亲不同了呢。” “你们不骂卖了她的赌鬼爹,不骂骗了她的身又骗了她的心,连她最后一点儿钱都要榨干了的负心汉,只嘲笑她一个在风尘地才二十几岁就郁郁而终的姑娘。这就是你们的慈悲心肠,你们豪门权贵人家的怜悯之心?”
第46章 罗净秋听到这就已经心疼得直掉眼泪了, 顾寻真红着眼圈给她擦泪。 宋砚怔怔地看着被众人围堵着的柳筝,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这些事她从未与他说起过,即便早有所猜测,他亦没想过事实会如此惨烈。 她从前究竟吃了多少苦?今日这样的冷眼与蓄意欺辱, 又遇见过多少次? 座中人有的低了头, 有的依然面露不屑, 还有人对柳筝目露欣赏之色。 章梦君凑到顾萱耳边嘀咕了什么,顾萱轻笑, 看向柳筝的眼神里却多了一抹复杂。姓柳?仔细算算, 好像年纪也对得上……以防万一,回去还是让人去南直隶一趟再查查的好。 秦老太太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沉声道:“行了,今日开宴是为赏花,不是为了吵架。沈氏该道的歉都道过了,柳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柳筝垂眸,宋砚朝她走了过来。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对秦老太太道:“是你们且饶过她吧。没道理你们羞辱了别人,还劝别人别闹了的。” 秦老太太一见他来了,就头疼地闭了眼。 隔间那传来大长公主疲惫的声音:“吵吵嚷嚷的, 这是怎么了?” 众人赶紧离席行礼,大长公主挥挥手:“都快起来, 我是最烦这些繁文缛节的,没半点人情味儿。小阿墨和筝筝呢?” 宋砚带柳筝走到她身边来, 大长公主感慨地握住两人的手, 皱眉看着柳筝的手指:“怎么受伤了呀, 小阿墨,你也不知道赶紧给她包扎包扎!” 面对这样慈和的长辈, 柳筝也忍不住露出笑了:“没事的,不疼。” “受了伤怎么会不疼呢,傻孩子。”大长公主带他们在自己身边坐下,看向周围的贵妇们,“刚才你们的话,我可都听人报传过了。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实在有失庄重。秦有仪。” 突然被直呼大名,秦老太太立刻离席应声:“臣妇在。” “都说你治家有方,可我怎么看你是越治越乱了呢?你们的家事,我是不能插手,也插不上手,可好歹也对我这半截身子如土的人多几分尊重吧。阿墨多好的孩子,你何至于时时刻刻地强逼他?难得他遇上个真心喜欢的姑娘,你该高兴才是,怎能总拿些世俗的陈词滥调挑拨。” 小太监依徐亦的指示拎来了药箱,徐亦亲自将药箱打开陈在了大长公主面前。 柳筝直盯着徐亦戴着手套的手看,又悄然看了眼他的脸。一抬眸,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徐亦颔首,恭敬退回了齐青颖身畔。 齐青颖正支腮把玩着团扇,对柳筝道:“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倒不像你外表看起来那般柔弱。遇着人欺负了,是该骂回去。” 柳筝垂眸道:“不论如何,做女儿的是不可能听着亡母被人羞辱还能无动于衷的。” 宋砚想给柳筝处理伤口,被大长公主拂开了手:“去去去,自己什么毛病不清楚是吧,我来!” 可大长公主自己还有眼花的毛病,眯着眼端详柳筝的伤口半晌才把药擦上去,结果还擦歪了。齐舒笑着拿过她手里的药:“姑奶奶,您且歇着,还是让我来吧。” “人老透了,不中用咯不中用咯。”大长公主无奈松了手。 齐青颖接了徐亦刚剥的橘子,尝了一口后掰了几瓣递到大长公主嘴边来,又把剩下的一半丢到了柳筝手上:“喏,很甜,自己吃。” “嗯,是甜。筝筝,尝尝。”大长公主示意柳筝。 柳筝只有一只手空着没法儿掰,宋砚拿过掰了喂她,看得大长公主笑容欣慰。 秦老太太被训后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大长公主像没瞧见似的,只顾着和几个晚辈说笑。她扫向身后的刘婆子,刘婆子会意,悄然退了下去。 秦老太太笑道:“大长公主训斥得对,臣妇治家无方,今天才闹出这么大个笑话。两个媳妇年纪轻,做事轻浮,回去我就好好罚她们。方氏,沈氏,还不快过来给大长公主赔罪。” “这未必就是晚辈的错,老人无德,家中才无序至此。”大长公主幽幽道。 没一会儿刘婆子回来了,秦老太太上前了两步:“这是日前圣上赐给津儿的桃汁清酒,说是采蓬莱山立春那日桃花新蕊上的露水酿成,又用古法蒸热,在地下埋藏数年,才出那么一小坛,说是滴滴贵比黄金也不为过。今日大长公主在此,不若就开了坛,叫众位都尝尝,桃花也算应了这赏花宴之景。” 大长公主都听得不耐烦了:“喝酒就喝酒,就这也值得你编出这么一长串的话来。斟上吧。” 刘婆子捧坛上前,在众人面前开了,顿时酒香四溢。几个婢女端上来成套的酒盏,刘婆子特地斟出一壶来,持柄为大长公主倒了满杯:“您请用。” 大长公主尝了尝,点头:“是不错,都尝尝吧。” 柳筝手上的伤已经被处理好了,齐舒为她弄得十分仔细,只留了小小一个棉花团在伤口上贴着,一点不累赘。柳筝郑重道了谢,刘婆子将酒盏递到了她面前来:“柳姑娘,请。” 柳筝道了谢接过,正要喝下,宋砚挡了她的手腕。他眼睛盯着面色微变的刘婆子,对柳筝道:“你受着伤呢,还是不要碰酒的好。” 柳筝笑道:“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刘婆子赶紧道:“是呀是呀,难得有这品尝美酒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呢。” 大长公主也笑话宋砚:“你呀,至于如此紧张吗?从没听说手上破个小口子连酒都不敢喝的。” 宋砚搁了自己才喝尽的酒盏,拿过刘婆子手里的玉壶重新倒满。这玉壶似乎并无什么问题…… 斟满酒他将杯盏递到了柳筝面前:“我要换着喝。” 柳筝觉得好笑:“不都一样的?” 嘴上虽如此说,她还是把自己手里的酒盏递给了他。 大长公主拉着齐舒指着宋砚笑:“小阿墨真是长不大,个子长这么高了,心里还幼稚着呢。” 宋砚持盏垂眸看了看,刘婆子原想拦他的,怕说得多了露出马脚,笑着道:“您尝尝,这杯与方才那杯可有什么不同吗?” 宋砚搁下杯子:“忽然不想喝了。” 刘婆子笑笑,继续给旁人添杯。 柳筝尝了酒,没品出与寻常花酒果酒有多大的不同,就是香味更清冽些。再好喝也不能贪杯,喝完这盏她就放下了。 秦老太太这时端着自己的酒来了,走到柳筝身边,让刘婆子再为她盏里满上,一脸愧疚道:“方才大长公主将老身说得无比惭愧。柳姑娘身世可怜,我一个做长辈,竟连东道之责都未尽全……特来敬你一杯,我们就不要讲求什么老幼尊卑的规矩了,大长公主说得对,这些个繁文缛节有什么意思。来。” 刘婆子再度给柳筝递上了酒,柳筝心中起了疑虑,不太相信秦老太太的态度能一下变得这么好。 大长公主稀奇道:“有仪啊,你总算想通了啊!早些想通多好啊。” “是啊,想通啦想通啦。来,好孩子,我先干为敬。”秦老太太持盏喝了酒,一滴未剩。 柳筝本觉得没什么的,但她态度越诚恳,她越觉得不对劲。可这般情形之下,自己就是想推拒,也没个合适的理由…… 她拾盏欲饮,再次被宋砚按了手。 宋砚从她手里拿了盏,看着秦老太太道:“筝筝不胜酒力,又有伤在身,这酒阿墨替她喝了。” 说完也不给她们阻拦的机会,直接喝下了酒。 秦老太太抿唇看了他们好一会儿,不甚自然地笑道:“也罢,相信往后总会再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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