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延叹了口长气,避而不答。 李昇无可奈何,“也罢。消息一旦放出去,我们便要把这出戏演得天衣无缝。我贬凝家,你强夺凝珑,一套戏演下去,自然会降低他们的疑心。” 说是“满门问斩”,其实凝家人一个都不能动。 不过李昇到底没真正说过要问斩凝家,他利用舆论,将一个不可信的谣言越传越真,让那些急着跳脚的小人现身,自己隐退看戏。 风声传得很快。 待程延走到垂拱门前,诸位老臣已经听探子来报,说凝家问斩在即。 这时候人也不吵了,都在竭力掩饰脸上的笑容。 为首的是中书舍人顾均益。 顾均益捋着白花花的须髯,“官家有眼,这次严惩凝家,也算是凝家罪有应得。” 他估计程延这时心里不好受,便嘲讽道:“世子以后要睁开眼睛选一选合适的同僚啊,万一再被偷家,那就不好喽。” 程延故作落寞,“舍人教训得是。” 老臣纷纷偷笑,那喜悦劲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消息只是刚放出来,他们便似大获全胜。 程延目送他们走远,可心里的窝火劲怎么也憋不住。 索性捡起一块小石子,“嗖”地弹中顾均益的腿肚。 顾均益当着同僚的面摔了个狗吃屎。 年轻时还能捂着腿肚怒骂几句,如今年迈,只能趴在地上连连哎唷。 他立马想到这是程延在蓄意报复,指着身后:“你……你……” 而他身后什么都没有,程延早已消失不见。 顾均益把腿肚愤恨一蹬,差点被气死。 * 宁园。 十三把一个木箱搁在程延面前。 “主子,这是你要的东西。” 程延摆摆手,让他退下。 凝府现在被搜刮得比清汤寡水还干净。府邸还是那个府邸,可人去楼空,人气全无,显得很阴森。 程延把凝珑屋里的所有物件都搬了过来。 大到拔步床,小到一盒胭脂,都规矩地摆在另一间屋里。那屋的陈设与她原来的卧寝一模一样。婢子每日去打扫几遍,屋里干净,随时能入住。 这个木箱因为不显眼,差点被抄走。 髹红木箱扣着一把粗劣木锁。箱是她的,锁是冠怀生送给她的。 程延忆起过去。 他作冠怀生时,喜欢出门跟老师傅学各种手艺,回来后不断练习手艺。 冶铁铸银,木工焊工都很精通。有几日他特别喜欢做手工活儿,三天两头往她屋里跑。有时给她一套金银项链,有时给她一把木锁,有时给她各种各样的小玩具。 她只会翻个白眼,嗤笑他手艺不精。至少他看见的所有反应,都是她的嗤笑不屑。 她说:“这么难看的物件,狗都不稀罕!” 她说:“骂你是贱狗,还真把自己当一条狗了?什么破铜烂铁都往家里带,你当我这里是狗窝啊?” 她说:“赶紧滚,难道你还等着我说谢谢你?” 当着他的面,她把那些小物件狠狠一摔。 他失望离开,以为她都把那些给扔了。 可他没想到,那个被她骂“丑到一个新高度”的小木锁,竟会别在被她夸“价值万金”的黄花梨木箱上面。 这小木锁其实是一道机关,把锁头往内一掰,就能把锁解开。 “啪嗒。” 木箱斜开一条缝。 程延打开了木箱。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被摆在正中央的一对小泥人。 恍惚间,耳边蹦出一道声音。 “喂,别看了。不买,赶紧跟我走!” 程延扯了扯嘴角,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有些感动又有些心酸。 又想起当时待在那倌馆里,他发现屋里少了一位男郎。他还在瞎想那男郎会不会与凝珑发生了什么私密事,如今却后知后觉,想来凝珑就是在那时让男郎替她出去买泥人的吧! 那夜凝珑是故意气他,所以哪怕她对小倌无意,也得装成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势必要把他气死。 听闻这些小倌最爱宰客,凝珑怕是被宰过去不少真金白银,才能请得动人家出山。 她那么仔细,却还是弯弯绕绕地花重金把泥人买下。 再仔细看去,原来他以为被扔走的那些小玩意,今下都好好地卧在木箱里。 木蜻蜓、金耳坠、银簪、陶瓷瓶…… 那些被她说丑不拉几的物件,都被她好好珍藏了起来。 放在最不显眼的地方,让这些物件,连同俩人只见那点不清不白的情意,一起落灰。 凝珑很聪明。她曾无数次怀疑冠怀生就是程延。 她已经掌握足够多的证据,只要她敢直面真相,她立马能破出冠怀生就是程延。 但她不愿深想,宁愿信冠怀生是程家私生子,都不愿信冠怀生是程延。 她就是那么宠爱,甚至是溺爱冠怀生。 她把那些情意,藏在她鲜艳的裙底。他以为探进裙里,以为看到的只是她那幽深神秘的世界,却没想到,那里面还是不可多得的真心。 高贵的小娘子很会察言观色,讨好撒娇简直是信手拈来。但她学不会大方地表示真心,只能别扭地唤他来,说一句:“喂,我要罚你。” 程延一直以为,他们过去那些事不过是年轻人特有的躁动。 他动了真心,但他没想到,凝珑也动了真心。 而他用理所当然,亲自践踏了她的真心。 他或许明白了为什么她那么恨冠怀生。 但,为时已晚。 * 诏狱。 又过去几日,狱卒漫不经心地给凝家人讲外面传来的最新消息。 “听人说,只是听说啊,陛下是不可能再见你们了!都传你们家要被满门问斩呢!” 话音刚落,岑氏便哭晕过去。 凝玥赶紧掐着岑氏的人中,一声声娘喊得无比凄惨。 凝检已经明白陛下想做什么。陛下辛苦排一场大戏,那他也得好好附和,演得酣畅淋漓。 凝检再也抑制不了内心的苦闷,抓着铁栏杆痛彻心扉:“陛下,我错了,求你再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演得认真,还落了两滴泪。 凝理自然不信陛下当真会处死凝家所有人。他在诏狱里安插了几个巫教派的线人,往常这些线人会借问话之由把他叫出,给他通风报信。 可现在不知怎么回事,早该到的线人迟迟未到,来的都是他不熟悉的陌生面孔。 凝理心里一慌,线人一事想是已被发现,所以他现在不知道斩首是真还是假。 凝珑平时无比镇定,因为她观察到,平时凝理与凝检这俩狐狸都是胜券在握,所以她便以为,自己万不会死,甚至还能风风光光地走出去。 可今日,一向老谋深算的凝检跪地痛哭,一向平静澹然的凝理无比慌乱。 看来是真的要去赴死。 凝珑的心彻底凉透,抬头望着一缕阳光,只觉这样温暖的阳光,怕是见不了几次。 真到生死关头,她反倒哭不出来。 反而是云秀再也藏不住眼泪,小声地哭着,哭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凝珑。 “姑娘这么好,怎么就要……” 那个“死”字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只泪眼汪汪地贴紧凝珑,想在最后时刻多看她几眼。 到处都是哭声,到处布满绝望,凝珑这时倒成了最平静的那个。 因为平静,又被凝玥骂她是白眼狼。 见骂白眼狼不起效,凝玥又臭骂冠怀生,骂完他再骂凝珑:“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在哪,灾祸就在哪!” 本来凝珑都在心里恨着冠怀生,如今听凝玥这么一说,恨意更甚! 一时怒气上头,凝珑气冲冲地走过去,一下把凝玥揪起来,“啪”地扇她一巴掌。 凝玥的脸立马浮现出巴掌印,“你……你敢打我!” 她想把岑氏推搡醒,可岑氏尚在昏迷。那边父兄都失了半条魂,没人能来给她撑腰。 凝珑再不愿忍让,“打的就是你!反正都要死了,死之前我非得把这口恶气出一出才行!” “死”字深深刺痛了凝玥,她不顾得委屈,跟凝珑厮打在一起。 云秀抹一把泪,也加入了这场大战。 凝理还在焦虑地来回踱步,尚弄不清实情。凝检还在跪地嚎啕大哭,把自己演得心累。 过会儿,凝理终于注意到对面牢房的动静。 仨人扭成一团,难舍难分。 “够了!”凝理怒斥道,“凝玥,你还要不要脸!你现在跟泼妇有何区别!” 凝玥被吓得身子一抖,正好又挨了一巴掌。 凝理十分头疼,“大妹妹,你不要闹了。” 又厉声责备云秀:“天底下竟有你这种贱婢,不识好歹,还敢打主家!” 自此三人终于分离开来。 凝玥脸颊红肿,头发松散。云秀衣裳凌乱,嘴角渗血。 惟有凝珑只是掉了根木簪,发丝顷刻散落,贴在腰间,旁处毫发无损。 凝玥见自己惨败,差点气晕过去。 这几日,外面风声传得沸沸扬扬,诏狱里哭声不断,像座人间监狱。 凝珑依旧盯着高窗看日光,心里期盼着转机出现。 等啊等,等到几近麻木时,终于等来一道转机。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感谢在2023-09-10 21:00:22~2023-09-11 02:3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mall-on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变脸 ◎她猜不透他的心机。◎ 凝家在诏狱里迎来九月。 起初得知要被满门抄斩, 大家都不敢相信。后来被狱卒告知消息属实,狱道里哭声回荡,这个嘶吼那个哀叹,很是聒噪。 叫唤两三天, 大家都不再吭气, 死寂的氛围到处蔓延开来。 大家都在心里演习过一遍赴死流程, 现在不再期待转机,只期待能少受些疼痛。 所以当转机真真切切地出现时, 没几个人愿意相信。 凝检被单独叫去问话。 狱卒说道:“有位贵人愿意力挽狂澜,顶着万千压力保下凝家。” 凝检眼里先是一亮,之后那点光亮又转瞬即逝。 他佝偻着腰, 头发凌乱, 浑似将死之人。 “小哥, 你就不要再开玩笑了。官家要我死, 谁还敢护我?” 狱卒一脸认真,递给凝检一封信。 “贵人既然都愿意出声保你了, 那定是在官家的允许之下。或者是官家也得给那位贵人几分面子。”狱卒说道,“贵人托我传信,具体的事都在这封信内。” 凝检攥紧信,起身踱到门前, 想去牢房里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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