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姑娘怕什么?” “我怕我不再是我……”她还想继续说下去,却怕云秀听不懂,便住了口,把嘴努向一望无际的运河。 因下暴雨的缘故,这日天黑得早。墨云遍布,把天际压得低,仿佛触手可及。运河本是一道亮晶晶的好水,今下落着豆大的雨珠,水面波澜起伏,水也被墨侵入,黑得瘆人。 而凝珑已经盥洗完毕,换了身洋气美艳的鼠灰长褂,套一间描着金丝边的褶裙,是天地间唯一亮眼的色彩。 云秀稳稳抓着伞柄,将伞架撑开,彻底把雨水隔绝。 她知凝珑有心事,也知凝珑不欲告诉她,便只是静静地给她打着伞。 “姑娘心里有数就好,不愿说就不说。” 凝珑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怨气。俩人小半月未见,彼此藏着许多话要说。 凝珑撤开扶阑干的手,转身朝里面走,“你随我来。” 收过伞,再一抬眼,几袋干果跃在眼前。 云秀大喜,拿过其中一小袋:“这是给我的?” 凝珑说自然,“知道你这丫头爱吃干果,所以在虫瘴山蛰伏的这段日子,我让凝理寻了不少干果,借口说是我要吃,其实是给你留的。” 又说不止如此,“这只是一小部分。” 言毕指了指一张长桌,那桌上堆满了各种礼物,有点心、衣裳、簪珥、有趣玩具等。 凝珑给几位要好的姐妹都准备了她们各自会喜欢的礼物。 云秀眼里噙起泪,“姑娘身处险境,自己的脑袋都差点要被割下来了,竟还不忘想我们。” 凝珑不禁抚上脖侧早就愈合的一道伤口。 这伤口是她与凝家四口最后的一点联系。所有爱与恨,都藏在痂里。等到完全愈合,过往经历便成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跟谁提起,人家也嫌晦气。 她知道自己能脱身是因冠怀生拼命护着她。凝家早已没了陛下的信任,而她凭借姻缘,不说脱身得清清白白,好歹在旁人心里,自己与那一家恶鬼是彻底没了联系。没人会想她是罪臣之女,只会把她看作端庄大气的世子妃,王府少夫人。 所以这桩姻缘好就好在这里。 坏嘛…… 倒是没多坏。程家人丁不旺,一个老头,一个小姑,一个夫君。老头不管事,最近专注修道。小姑在家待不住,风风火火地往外面跑。夫君也常有公务,有时他忙起来,三天都见不到人影。 外面的亲戚不大走动,内里没有妯娌相伴,有时太过自由,甚至觉得有些孤独。 凝珑说:“待回去,我要去祖陵拜拜爹娘。” 云秀说好,“届时婢子提前备好纸钱等祭奠物。” 同时云秀心里也为凝珑感到欢喜。如今这个姑娘只用说“要”,不用说“想”。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虎狼窝,彻底自由了。 也终于能把野心与各种欲望慢慢显露出来。 第二日天一亮,大夫便把冠怀生扎成了刺猬。 数根针定在数个穴位,这一针清淤血,那一针清余毒,又一针调理脾胃。 半晌,冠怀生终于睁开了眼。然而仅仅是睁开眼,意识还没回来,整个人混混沌沌的,看起来似乎提不起劲。 他的手在半空摇摇地虚抓几下,大夫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凝珑挪步走过去,试探性地抓住他的手,没想到他倒真不晃了。 那涣散的眼目不转睛地看她,看了会儿,又阖了眼。 大夫说再施几日针就好了。 又七日过去,凝珑被云秀伺候着梳洗,忽然听婢子来报说世子醒了,正到处寻她。 原来他解毒这几日,因厢房里常有大夫来往,她住在那里不方便,所以一直跟他分厢住。两套厢房离得稍远,凝珑让婢子传再让他等一等,等她收拾好就过去。 不曾想刚送走婢子,冠怀生就兀自寻了过来。 他身子还有些虚弱,来得匆忙,只披了件靛蓝长衫。头发也未用冠竖起来,披在肩后。 而凝珑满头珠翠,靓丽明媚。 彼此都不知要说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离得越来越近。 冠怀生坐在她身旁,“你怎么不来找我?” 凝珑失声半晌,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来找你?那我这满头珠翠是为谁而戴?这身团花褙子又是为谁而穿?” 她还是喜欢先声呛人,那媚声还是那么婉转动听。 冠怀生勾唇浅笑,“也怪。你一训我,我便浑身舒畅,精神焕发。你再训我几句……哦,不,再狠狠骂我几句,把我骂醒。” 说这混蛋话时,云秀恰沏好热茶,背对着主子自顾自地偷笑。 凝珑先瞪他一眼,又转眸示意还有外人在场。 云秀识趣地从隔间走出。 凝珑把一根玉簪解下来,赌气似地扔到他怀里。 “走,走走!别来我这里丢人。” 她生气时甚是可爱。媚眼瞪成个石榴圆,月眉挑成个半弯,嫣红的唇瓣也圆嘟嘟的,两腮鼓着,是与平时展现的盛气凌人模样大为不同。 冠怀生接来玉簪,又站起横插到她鬓边,捋了捋她有几根发毛的发丝。 他从背后环住她,镜里倒映着她慢慢变红的脸。 再说话又成了浪荡纨绔模样,先狠狠亲了口她的侧脸,吃脂粉也欣喜:“有没有想我?” 凝珑口齿含糊,极快地闪了句回复。 “什么?我没听清?” 说罢又咬着她的耳垂不放。 “我偏不说。”凝珑把他轻轻一推,“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这才刚好,休想缠着我胡来。” 冠怀生怡然道:“你信上说的话,可还作数?” 凝珑说记不清了,“在我这里是不作数,在你那里作数也没有用。我来了才知,原来漫山遍野都是你的人!好啊,亏得我还以为九死一生,结果儿戏一般就把山给攻了下来。你诓骗我在先,那我的话也不作数了!” 冠怀生扯起她的手摩挲,“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人?稳妥地活下来不比九死一生好?偏你还真想置身险境。” 凝珑不占理,任他如何磨,自己就是不松口。 因中间要换乘,所以船走水道行至沧州,大家在此稍息些半刻。 当然,谁都能歇得了,偏凝理不能歇。于是又专派几条船日夜兼程地赶回京里,先抬到陛下面前过目,再置办下葬的白事。 落脚沧州时,盛夏已过,三伏天的暑气却尚未消散,把凝珑热出半胳膊红疹。 她是不爱出汗的人,长久以来身子亏得很,因此冠怀生一直不急着走,势必要在沧州把她的病看好,给她补补身。 外面能把人晒中暑,所以一行人悠闲地歇在庭院里。 冠怀生把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手心,揉了揉,待揉出几分热,方敷在凝珑的小臂上。 凝珑每日都催他走,“你是大功臣,没听到陛下说要给你接风洗尘呐?哪有让陛下等你的道理,照你这样慢悠悠地走,估计再回到京城,就要过新年了。” 冠怀生回道:“四处走走哪里不好?你原来那么想要四处走走,我不得遂了你的意?” 凝珑知道他心里一直对她两次“出逃”抱有芥蒂。 她的出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逃,他也不是介意她逃。事实上天大地大,她想去哪里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介意的是她的不信任。明明可以商量着来,偏要自行决断。他感到自己像一层飘摇不定的纱,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家。 冠怀生起身关上窗。 凝珑不解,“开窗通风透气,你关着窗作甚?” 随后他又把门关紧,带着她一并躺到了床榻里。 随后又扯下了帷幔。 凝珑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她假意推搡,“青天白日光想着这事,你羞不羞?” 冠怀生格外热情,以他能把人烫熟的腿\.间去撬开她的提防。 他有些急切,凝珑拽着他的发,小声让他缓缓劲。 他的眼神也格外明亮。 埋在凝珑的脖边,汲取着她温暖的气息。 他想,凝珑于他而言,代表着什么? 是染指不得的明珠。她太耀眼,耀眼到即便他出身贵家,也仍觉自己配不上她。 明明他们是同一阶层,甚至若细究起来,他的阶层还要比凝珑高一阶。 可他就是在仰望她。 冠怀生抵住她的额,意外发了疯,又玩起老一套。 逼迫她说,是谁在干什么。 凝珑唇瓣咬着软枕,偏偏不说。 她倒是愿意配合他,但他给的词太令她羞。 冠怀生脾气犟,非得要她说。 她没辙,轻轻说了句诨话,却被他视若珍宝。 “你还想不想逃?”他拧着她腰间软肉,沙哑问。 凝珑没脾气地瞥他一眼,“你……你说呢。” 他就此凑上去,不仅亲她的唇瓣,还想把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吞吃入腹。 “所以你不逃,心里还是有我的吧。” 有他没他暂且先不提,她原先倒是想逃,只不过逃一次坏一次事,反倒衬得她格外不懂事一般。 每次逃,都会被他抓来。她最怕难堪,偏偏逃走后总要面临难堪。 她把手往他侧脸一拍,“没脸没皮。” 冠怀生噙着笑,不说话。 俩人带着一帮家仆走走停停,还真是如凝珑原先所料,及至京城,天已入了冬。 冠怀生被陛下封为昭文殿学士,挂了个大学士的名,在朝中威名大增。 因程家护国有功,故而程拟被进封为亲王。而凝珑披了个诰命夫人的名,随后又被封为郡主,赏她有勇有谋,配合得当。 一套册封流程走下来又花费两月,等真正空闲下来,已临近年关。 程拟多病,宁园湿气重,故而阖家都搬到了王府去住。 冠怀生与凝珑说了实话:“爹可能撑不了太久。” 凝珑心里一沉:“公公刚过了五十三岁的生辰便连病数月,明明原先身体那么康健怎么说病就病,一病再病了呢。” 冠怀生一语中的:“他始终怀有心结。有时候,活着才是一种残忍。” 这心结自然是先王妃的离世。 凝珑声音惆怅:“但愿能撑过新年,好歹沾一沾新年的喜气。” 而程拟果真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撑到大年初五,之后就咽了气。 棺椁停在屋外,给死者换好寿衣,整理遗容后,死者就被搬到了棺椁里。 停灵几日,招呼亲戚来往。之后出了殡,一套白事走完,偌大的京城又迎来新一年的忙碌。 因孝期三年,所以凝珑吩咐仆从撤了府里过于奢华的装饰物,一切从简。 老亲王走了,嫡子继承王位,成为新亲王,而凝珑也终于迎来她两年前就畅想过的王妃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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