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比说现在, 他能看见她趴在床上看志怪话本, 两条腿还一晃一晃的, 没一会儿又被话本吓到,怕得缩成一团, 然而再怕,还是会忍不住瞅一眼后续的情节,她就是这样可爱。 他也能看见她坐在窗下绣花。天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她侧颜,也勾勒出身形,他的妻子并非桃羞杏让的明艳之姿,但端的让人移不开眼。 不过,裴昱心里清楚自回京后他们二人鲜少有这样和谐的时刻,这间房里承载着太多靳晓的泪。 思及此,裴昱眼神有片刻的怔忪。 她确实如他所愿为他哭、为他笑,为他投入了全身心,而他……其实早就把她的这些哭与笑,以及种种生活习惯记在了心底,成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以至于现在回到共处的居所,目及她用过的器物、她穿过的衣裙,想起昔日的耳鬓厮磨,他会感到悲伤。 因为他知道她有多决绝,离开就是铁了心不要他了。 “娘子,这样的悲伤与痛苦,就是爱吗?” 眼波又一次掠过妻子留下的生活痕迹,后知后觉意识到再也没有人能给出回答,裴昱身形陡晃,忽觉一阵钝痛。 浑身各处有伤,可是怎么也分不清到底是哪里作痛。 裴昱攥紧幔帐,本能地嗅着上面残留的妻子的香气,仿佛饮鸩止渴,他贪婪地将幔帐握在手心,一寸一寸抚过,心底的酸涩与苦楚也争先恐后地涌出。 “公子!” 魏六这些天侍疾,见惯了此般情形,但心下仍是惊诧。公子出身高门,就连盛怒之下的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与从容,可现在的模样,分明像…… 像下雨天浑身湿透又找不到主人的小犬,失去方向,只得蜷缩在地上哀哀而吠。 到底是跟随裴昱多年的小厮,魏六鼻头一酸,别过头去狠狠擦了下眼角,复又重整旗鼓快步入内。 “禀公子,奚衙内那边有动静,他一早便驾着马车出城了!” - 这厢,靳晓一行人也在南下。 刘大夫讲起自己当初在岳州求学的事。 “傅先生啊,是个很特别的人,虽然我唤他一句师父,但其实傅先生还比我年轻几岁。” 刘大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天性愚笨,记性差,同样的医理旁人听个几遍就能融会贯通了,连小筠你啊,小小年纪都会照葫芦画瓢背出个大概,我却要耗费许多功夫。” “但师父从未放弃教导我,师父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心怀大爱,教我们医术从不收取束脩,只要求我们学成之后能为黎庶所用,入这行就要把那句话常记在心,‘凡为医者,遇有请召,不择高下远近必赴’①。” 刘大夫的笃实负责明眼人都看得出,正如观兵知将,有学生如此,不难想象傅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后来,刘大夫还提到一个叫黎照野的人,“孔武有力”、“高大硬朗”这些词也和靳晓脑海深处的模糊印象对应上了,只不过那不是亲生哥哥,而是小竹马。 “筠丫头,你问了这么多,难道不想知道以前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么?”刘大夫忽然道。 一时间靳晓怔住,乌浓的睫羽垂着,轻轻眨动。 这话也引起了简娘的注意,好奇地托着腮,静候下文。 “小傅筠开朗健谈,一点儿也不怕生,还喜欢捉弄人,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们也就随她去了。她笑起来呢,跟甜果似的,每天嘻嘻哈哈,好似天底下没甚烦恼能让她皱皱眉头。” 刘大夫年长于她,又是看着她长大的,言谈间有长辈的关心,“筠丫头啊,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一开始走进药堂,我就觉得身形有点眼熟,其实在你打落帏帽之前,有风吹过,我看到了你的长相,但没敢认。” “因为我印象中的筠丫头永远快快乐乐的,可是我面前的年轻娘子却是眉目间结着忧愁。” “刘叔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变化,但是筠丫头你别怕,你不是孤单一个人。你看,有这样好的姐妹陪你一起回乡,还有……还有刘叔呢!再不济也是个男人,谁欺负了你,刘叔帮你出气!” 说着,刘大夫还比划了一下拳头,笑呵呵的。 这一下说到靳晓心坎里去,鼻翼立时就有些酸涩,难以绷住泪意,眼眶红了大半。 从他人口中获知自己的身世,实在有点无可奈何,但靳晓心里有一种别样的充盈感。 ——她有名字,叫傅筠,不再是老鸨随口择的名,而是爹爹希望她像竹子一样坚韧,才会起这名。 ——她也有亲人,爹爹和照野都是亲人,还有刘叔、简娘、虞歌和岚风,她不再孤孤单单,不再需要从裴昱那儿获取归属感。 以及,腹中这个孩子。 她想好了,孩子是她怀,也是她生,那么就是她的,与裴昱并无太大关系。 她会留下孩子,抚养长大,教授道理。 他们男人很多时候喜欢去母留子,把女子当个工具,那她就学着做一回“负心人”——去父留子,顶多谢谢裴昱出的那一份东西! 想开了之后,整个人轻松许多,也更加有往前继续走的底气和动力。 刘大夫给开的安胎药,靳晓也都老老实实喝下,如今已经过了最初的害喜阶段,连日的赶路靳晓只是有点疲惫,并未觉得身子不舒服。 她甚至有点兴奋,十分期待回到家乡,见到爹爹和照野,希望到那时记忆也可以恢复,那样,便一切回归原位,一切就都好了。 这天,马车路过一座廊桥,远远望去就像巨轮一样特别宏伟,靳晓和简娘挤在小窗里直往外望,满眼都是惊奇。 旁边骑马的刘叔看见了,就哄孩子似的说:“感兴趣就去看看吧,看你们眼睛里都要冒星星了。” 桥面宽阔,便是两辆马车并行也完全走得开,因此不用费腿力。 然而马车刚行至桥中央时,突然从暗处冒出一群男子,看着像是山匪,个个手拿砍刀,凶神恶煞。 “交出钱财,饶你们不死!” 此行除了车夫,他们只雇了四个护卫,此刻一看护卫们十分尽责,将两个小娘子护在中间,可是……对方人数众多,又早有埋伏,就等着他们这条大鱼上钩。 简娘惶然无措地要去拿包袱,靳晓却按住她手背,尔后摇摇头:“他们只是嘴上这么说,拿到钱财后,会把我们灭口。” 甚至这里背山临水,想毁尸灭迹太容易了,在此劫道,几乎无本万利。 “那怎么办?”简娘花容失色,几乎要吓哭。 靳晓的手牢牢抓在窗沿,一边观察对方的人数和站位,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另一只手也在这时探入随身包袱,从中抽出一把短匕,以做防备。 尔后靳晓隔着车帘,按住车夫的肩膀低语两声,又隔窗朝刘叔使了个眼色,随后她抱起装有金银细软的包袱走到驭位,朗声开口。 “各位好汉,我们出门在外未带贵重物品,这些,还请笑纳。” 说罢,将那包袱一抛,落在匪首面前。 对方见车里出来个女子,包袱也隐隐露出花样可人的裙子,顿时放松警惕,上前捡拾,口中还不干不净的要占小娘子便宜。 哪成想,马车忽然开始疾冲,那不可阻挡的架势像是不管不顾不要命了! 马速实在过快,匪首担心自己被撞到,连忙往边上一让,情急之下竟忘了用刀砍马腿,回过神时马车已经飞奔出去好几丈远。 这无疑是挑衅,山匪们怒气上头,立马骂骂咧咧追上去,刹那间乌泱泱一片散开,看着特别骇人。 护卫们竭力阻挡,银光不断闪过。 靳晓原本的意思是让刘叔跟她们一起冲卡,但刘叔还是心善,竟留下来为她们挡贼。 焦急之际,马车毫无征兆急停了,伴随突兀的嘶鸣声,车厢也因为马儿扬蹄开始倾倒。 两个小娘子毫无预料,七倒八歪摔作一团。但顾不上浑身酸痛,一颗心早早吊起。 ——难道,前路上也有山匪?怎就这么倒霉! 下一瞬,疾驰的马蹄声如洪雷乍响。随之而来的还有甲胄兵戈相碰的激越之声,铮铮然叫人听着心跳也跟着加速。 靳晓心中起疑,小心翼翼掀起一角车帘望去。 只见一队装备精良的玄甲士兵呼啸而过,如旋风黑影一般,还没来得及反应,已闪出老远,直奔廊桥去,半空中余下马蹄飞扬卷起的细细尘土。 “咳咳。”车内两人边咳边对视。 不出意外的话,山匪有人收拾了! 等了没一会儿,砍杀声便没了,靳晓赶紧下去想看看刘叔跟护卫们怎么样了。他们都是因为她要返乡才跟着上路,若是有个好歹,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简娘在边上好奇地咦了声,“刘叔怎么看起来和那个将军很熟?” 那两人就在不远处,刘叔手臂受了伤,肉眼可见有血迹挂在衣上,与他相对而站的男子身穿铠甲,手执长刀,看着能有九尺高。 不知刘叔说了什么,男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来。 那是一张极具攻击性的脸,身材也特别有力量感,雄姿英发。 乌黑深邃的眼正一动不动盯着这边,简娘被瞅得后背直发凉,下意识说:“他不会在看我们吧?” 没有听到靳晓的回答,简娘疑惑地偏过头。 却见靳晓红了眼眶,泪光颤颤地朝那位将军跑过去,而将军也跨着大步,神态比靳晓还急切。 “照野——” 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 靳晓胸膛里奔涌着滚烫的情绪,嘴唇也不受控地颤抖,在离他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忽然顿住脚步,长久地注视这个陪伴她十几年的家人。 又唤了声:“照野。” 这一声太轻,她怕身处的是梦境,声音太大就会打破虚幻而醒来。 可是他听见了,并如过去数万次应她一样,回了句简单而隽永的——“我在。” 霎时间,如天地颠倒,乾坤翻转,万事万物化为光影,在眼前飞速流淌。 又不断定格在无数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 过往记忆如滔天的浪,也如席卷的风,一股脑塞入她脑海,争相跳跃着、闪烁着、碰撞着引起她的注意,而其中一些形象,逐渐与眼前的男子重叠。 靳晓头痛欲裂,身子微微颤抖,她双手紧握成拳,试图用此来抵御记忆过载而带来的巨大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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