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日给宁宁梳头时,以防她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傅筠毫不客气地提醒:“你爹还有事在身,即便来岳州,也待不久。” 宁宁心里清楚,但裴昱提前写了信,就像预告一样,吊着宁宁的心。傅筠对此颇有微词,打定主意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教训。 等到约定的日子,义诊的队伍正好从乡间回来,傅筠留在医馆听汇报,一边应答一边做记录,忙的不可开交,都快把这事儿抛之脑后了。 直到晚上回家,看见坐在门槛上的女儿,才惊觉裴昱失约了。 “阿娘……” 宁宁又失落又委屈,早上特意扎好漂亮的小辫子此刻蔫蔫耷拉着,眼眶也红红的,见到娘亲的时候泪珠子瞬间淌了下来,猛然扑过去。 这两年小家伙很少哭,想来是真的难过了。傅筠心疼地抱起女儿,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背。 “阿娘在,阿娘陪你。”出声时,傅筠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很喑哑。 这几年有太多人夸赞宁宁聪明懂事,可再怎么样,到底是个七岁的小孩子。 只因身边人忙碌,她便把委屈藏在心底,一个人乖乖坐在门口等,哪怕失望叠加,也是见到娘亲才哭出来。一想到这,傅筠心酸不已,眼波也笼上一层水雾。 “吃饭了没有?” 宁宁用力吸了吸鼻子,瓮声答:“还没……” “那阿娘给你做碗汤面好不好?” 宁宁小脸深深埋在温暖的怀抱里,两手也环着傅筠脖颈,不肯下来。 傅筠心头涩涩的,把小小的身子抱紧了些,软声问:“那宁宁跟阿娘一起进厨房?” “嗯!” 宁宁小娘子毫不吝啬地展现自己的依恋,乖乖落地后稚嫩的小手一直牵着阿娘衣裙。 而傅筠在这个时候也不会苛责,任由她小尾巴似的跟来跟去。 春寒料峭的时节,吃上一碗热汤面,氤氲在鲜香的雾气里,不仅胃里熨贴,心里也会好受些。宁宁两手捧着比脸还大的碗,满足地喝了口汤,结果被烫到舌尖,呼呼的直往外吐气。 傅筠笑着把温水推过去,暗自把裴昱骂了一通。 失信于小孩子,真是太过分了! 嘴里说得那么好听,结果人影都不见! 但到了临睡时,望着帐顶,思绪倏尔飘渺,那个奇奇怪怪的梦境逐渐浮现,明明已经过去很久,画面却清晰如昨,傅筠不禁陷入猜测。 依他的性子,就算临时变卦也会托人带个口信吧? 现在这样不声不响的,莫非出了什么事? - 竹洲郊外,哀鸿遍野。 沿江野地上,三三两两散落着衣衫褴褛的百姓,或蹲身或匍匐,在半融的雪地里挖掘草根、野菜。 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多半没挺过来。瘟疫具有传染性,哪怕病死了也要及时处理,于是官府组织人手,将其火化,郊外一度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令人不寒而栗的死气和异味。 疫气流行,死者极众。 裴昱头戴绢布面罩,行走于疠所中,将四周熏上莽草、嘉草,再往井水里投掷药物,若有车马进出城门,也要对车辆、马匹火燎烟熏。 这些方法都记在医书上,竹洲岳州同属荆湖北路,傅筠前两年发行的册子也影响到了此地,官府批量印出来,分发到百姓手中,不出几月,风寒都少了很多。 裴昱也因此没把疫气放在心上,只要官府按照册子上的做法行事,事态不至于如此发展。 然而染病的人一再增多,驱疫药吃了不管用,甚至有人服用后就没了呼吸,蜚短流长,以讹传讹,渐渐的竹洲官民就分为两派。 一派相信岳州傅大夫的册子,一派则拜起了六元神君,每日对着神像叩拜,省下口粮日夜供奉。 裴昱不信鬼神,若说有什么信仰,那对方只能是傅筠,因此留在竹洲,严格按照册子上写的步骤,帮助官府建立疠所、安顿伤患、熬制汤药。 时值傍晚,夕阳斜照,裴昱卸下满身疲惫,靠在简陋的帐篷外,饮了一口稀薄的粥水,遥望岳州方向。 两地相距仅仅四百里,那里有他的妻子,也有他的女儿。 希望她们不会受疫病波及。 次日晨起,痛苦的哀嚎声如往常一样响在四面八方。 裴昱皱了皱眉,刚想下床,竟发觉自己眼眶生热,骨骼也多有酸痛,心道不妙,他或许也中招了! 这病来得迅疾,如海啸般侵吞人的意志。不出一个时辰,裴昱的身子重重倒下。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串檀木佛珠,干裂的唇瓣动了动,呢喃着——要活着见到她们。 这是在佛前求来的,上一回保佑傅筠顺利生产,这一次,也请保佑他脱险吧…… - 连日奔波操劳,裴昱的身体底子原就有损,这下子更是一朝昏过去,再难醒来。 意识也轻易被风吹起,脱离身躯,在竹洲大地上飘荡。 他认识路,知道怎么去岳州,于是他一往无前地疾奔,风也为他助力,如乘云踏浪,披荆斩棘,转眼间就到了心心念念的地方。 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傅筠和宁宁。 裴昱的心慌乱极了,汗也越出越多,如同站在烈日下反复炙烤,皮肤都快被灼焦。 “裴昱,裴昱!” “醒醒,裴昱……” 都说喜欢上一个人,再看向对方时,她会染上日光的颜色。 裴昱回眸时,瞬间赞同了这句话。 “小筠。”他尝试着,用她家人的口吻唤她。 早就想这么改口了。傅筠傅筠的,听着多生疏,跟陌生人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面对她时总会学着克制,生怕惹她不高兴,前功尽弃。 于是裴昱凝望她明丽的眉眼,先斩后奏般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唤你小筠吗?” 傅筠点点头,把他揽在怀里,试了额温。 裴昱这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疠所,回到那临时搭建而成的小小帐篷里,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卧姿,他竟然躺在傅筠怀里,头就这样挨着她心口。 “对,面对病人时不要大口呼吸,不要猛地开口。若恐气触体,可以油涂鼻孔,口含生姜……” 裴昱见傅筠还有条不紊地嘱咐他人,忽然生出些怨愤,“我都快死了,你也不肯理我么?” 此处缺医少药,各种古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傅筠被熏得头疼,又听裴昱这话,露出不悦之色,硬邦邦道:“你不会死。” 尔后便朝一人招手,示意对方来照顾裴昱。 手腕突然被他拉住。 过于热的掌心紧贴着她腕上最薄的肌肤,就连脉搏的跳动他都能清晰感受。 但仍病着,意识也模糊,力道不算大,轻易就被推开。 “傅大夫……?”来人迟疑地看着他们两人袖间的拉扯。 傅筠唇抿直,脸上没甚表情。若裴昱还清醒,见状定然知道她生气了,不敢造次,但晕乎乎的人总有“特权”,裴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 高热使得他眼中氤氲水雾,颇有点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 傅筠一下子就想到了宁宁,这父女俩有着相似的眉眼,岂料委屈的小表情也是极为相像。须臾,她轻叹一声,反手握住裴昱瘦削的手指,对身边人轻声道:“没事了,你去忙吧。” “我知道花名是山颜。”裴昱忽然道。 傅筠一愣,“怎的说起这个?你的药正在熬,好好休息吧,别说话了。” 裴昱显然不肯听劝,颧骨泛着病态的红,眼神迷离,视线却从未挪开过一丝一毫。 “你知道山颜花的传说么?” 傅筠摇头,不解道:“就是野花呀,山上多的是,还有传说?” “很久以前燕梁两国并立,梁吞并燕的那天,燕后不忍丈夫受辱,亲自拿剑给燕帝一个痛快,尔后离开宫廷,浪迹天涯。燕后是鲜卑人,名叫塔弥尔,换成汉话,就是草原上的山颜花。” 每说一句话,呼吸间都如刀割,疼痛异常,他不知旁的病人是否也如此痛苦,但他不会像他们那样呼号。 他想把力气用来剖明心迹。 或许很多人感叹燕后人如其名,生命力顽强,灿烂绚丽。但裴昱却想,若他是燕帝,能死在自己心上人手中,真是莫大的成全。 裴昱吃力地咳嗽几声,肺如同撕裂般剧痛,口腔里甚至尝到血腥味。 咳罢,他轻声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死在你怀里。” “……”傅筠沉默良久,旋即挥手,在他脸上扇了扇,“你最好不是在作戏。” 他确实对她隐瞒过很多事情,也曾作戏一般戏弄她,但这是临死前的真心话,她心肠怎就这么硬?裴昱难过地望着傅筠。 见裴昱是认真的,傅筠哭笑不得,对着这张可恶的脸,一顿掐捏,硬声硬气喝道:“怎么样,痛吗?你不是在做梦,也不会死!” “这是你第几回留遗言给我?”傅筠无奈地撇撇嘴角,心口却也随之一软。 裴昱这个人,纠缠了好多年,那么多次脆弱瞬间都被她目睹了,而每一次他最放心不下的……好像就是她。 甚至梦中呓语,也是她。 人都是喜欢被偏爱的,傅筠承认这样磅礴的爱意摆在眼前,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见他还怔忪,傅筠瞪去一眼,低叱道:“你最好赶快好起来,宁宁还在家等你。” “——打住,别得意,她等的是道歉!”
第57章 原来只是积劳成疾, 并非感染疫病。 弄清楚病因后,裴昱实在想让时间回溯,重来一遍。刚才……过于莽撞了。 但对方是小筠, 是跟他共度一生的女子, 丢脸丢到她面前, 也没什么所谓吧? 越是这么反复说服自己, 脸上越是没什么表情, 裴昱跟往常一样,四平八稳地躺回病榻, 听话地喝了药, 目送傅筠去忙别的事。 这一回赶赴竹洲, 遇见裴昱还真是个巧合。因听闻自己的方子把人吃出毛病,甚至还致人死亡,傅筠不得不亲自弄清来龙去脉, 然而竹洲的情况比她想的要严重很多。 越来越多的百姓省吃俭用, 倾尽所有,只为供奉六元神君,甚至还有人强行拆下病坊和疠所的瓦木,盖了生祠加以奉祀, 这已经超出一般的信仰,可以说十分疯狂了。 更不用说, 那位六元神君批下的指示并非药物,而是一种说不上来源的符水, 还喊出了天价, 引得人倾家荡产争相抢购。 裴昱休息两天, 退热了,精神也恢复不少, 听了这些,面色逐渐凝重,“灾民受蛊惑,认为灾异是天降神罚,这其中定然有人在浑水摸鱼。” 总有人精通敛财之道,趁乱动起歪主意,可如今这疫症关乎那么多条人命,竟也有人不顾他人死活,吸血而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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