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屎,牛粪,□□汁,皂荚水,桑树叶,猪尿,荠草,黄土,黑土,香灰,蜘蛛网----- 张老山默默背着自己曾经用来救人的药材,越背越觉得荒唐,越背越觉得苍凉---- 王富贵悄悄坐在了他身边,笑着问道:“张大夫,能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第45章 张老山的故事 ◎庸医为什么是庸医。◎ 张老山微微扭头, 看着正在笑眯眯看他的王富贵。 纵使他再怎么迟钝,此刻也知道了:王富贵,还有客栈里的张二、陈小姐、老李, 定是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不是大人物,如何能毫无阻碍地在云土国皇宫抢下赵铃铛?不是大人物,如何知道那么多大行王朝的宫廷秘闻?不是大人物,如何知晓那么多名贵药材的使用之法? 但张老山并没有因为此事多想, 或是失态。 他想得很清楚:若是你不去在旁人身上求什么, 他再大人物与你何干? 相反, 若是一个小乞丐掌握了治病救人的法门, 那让他张老山磕几个头叫几声爹又有何妨? 也正因为如此, 他对王富贵等人的敬重来自于他们只手之间就治好了赵铃铛,他们能将自己知道的那些医术学问倾囊相授,虽然这些学问如今看来于他无用。 那张二、老李、陈小姐三人各自拿了个小板凳在俩人身后坐下,摆足了一副听故事的神态。 “落魄人,能有什么故事呢?”张老山自嘲地笑笑, “我出生在秀林城北边的一个乡子,叫避风乡。 避风乡两千余人,几乎全是农民,不识字。 我小的时候, 父母见我还算聪明,便让我去读书。乡里有个老秀才, 考了几十年也就考了个秀才, 五十那年见中举无望,便开了个私塾, 乡亲们若是有那家中孩儿想读书便去找他, 给两斗米即可。 教了十年, 连个秀才都没教出来。 慢慢地就没人找他教书了,何必呢?浪费两斗米不说,家里有个娃读书,就少了个劳力,连个秀才都中不了,一来一去亏得更多。 我父亲为什么要让我去读书?因为父亲也读过书,也是那老秀才教出来的。读过书的人,便觉得读书没坏处,于是我便去了。 去了之后,老秀才却不收我。 老秀才那时已经六十多了,终日在家写写画画,按他的说法,他要写一部书,因为要写一部书,所以就不收学生了。 我父亲跟我一起去的,父亲说,让孩子认两个字总没坏处。老秀才最后说,你出去,我跟这孩子聊聊,若是有些悟性,便教他几个字。” 王富贵忍不住问:“你那年几岁?” “八岁。”张老山说。 王富贵点点头:“请继续。” “昏暗的屋子里就剩下我和老秀才俩人。 老秀才盯着我,露出古怪的笑,说:‘娃,我跟你说实话哩,我当年中秀才,是押中了题目哩。’ 我问:‘啥叫押中了题目?’ 老秀才说:‘就是要考什么题,我提前猜到了,所以特意花了一个月准备了篇文章,这才中了哩。’ 我似懂非懂,不说话。 老秀才又说:‘再押中题目是不可能的,这十年也没教出一个秀才出来,你跟着我读书,将来没希望哩。’ 我说:‘俺爹说了,读书没坏处哩。’ 他一瞪眼:‘咋地没坏处?你要是不读书,在家都可以帮你爹娘烧饭了,再过两年都可以种庄稼哩。你跟着我读书,你爹娘还要白白养着你,要是将来中了举还算好,可是跟着我你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咋叫没坏处哩?’ 我说:‘不中举,读书也有好处哩。’ 他问我:‘啥子好处?’” 张二噗嗤一笑:“八岁面对这个问题,好难。” 老李不屑地道:“读书人就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王富贵却摇摇头:“未必,张大夫您继续说。” 张老山说:“我当时说:‘俺爹读了书,知道读书的好处,才让我来跟你学,我也想知道读书的好处哩!将来也让我儿子来跟你学。’” 陈小姐笑得身体发抖:“哈哈哈,好聪明的回答。” 张老山说:“老秀才当时笑得跟你一模一样,然后说: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我问:‘啥子意思嘛?’ 他说:‘你今天把这句话背下来,我明天便收你。’ 从此我便算是读了书,识了字。 平心而论,老秀才的学问不怎么样,就跟我的医术一样,半桶水而已。 但是他起码教会了我认字,教会了我看得懂书上的东西。 老秀才教了我六年后,我十四。 那以后老秀才就教不了我什么了,我便跟我爹一样,当回了农民。 十六那年,我奶奶病重,胀气症。 我爹去镇里买药,不管用,眼看着奶奶大限将至,家里人开始准备寿衣寿材了。 村里来了个游方郎中,说是专治胀气症。 我爹给了他两袋谷子,他给我奶奶开了药,药到而病除。 奶奶好了,家里人欢天喜地,我却看傻了眼。 这世上居然有一类人,能改人生死! 一人得病,全家人哭天抢地,居然有一种人能让将死之人重新活过来!使得枯槁得以逢春,起死而回生! 孩子的年纪,在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生根发芽,便再难忘却。 我想做郎中,虽然一个农村孩子,祖辈都没当过郎中,居然想当一个郎中很可笑,但我就是想当。 可是我不敢说,不敢跟爹妈去说。 因为读书,我有六年没给家里干过什么活。若是再有什么别的想法,家里可不没了劳力? 就在那年,老秀才死了。 老秀才死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去看他的。毕竟也教会了一些人认字。 我也去看他了,一个人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眼见油尽灯枯,见我来了,拉住我的手,颤颤巍巍地说:‘孩子,还记得你刚来我这儿的时候,我问你的问题吗?’ 我说记得,读书有啥用。 他问,有答案了吗? 当年我还能回答,但那一刻我却回答不上来了。 他说,其实读书第一步,便是自知哩。我五十那年,眼见功名无望,便开始想这个问题。想到最后,便知自知。我这辈子,要做啥?是要做那大官,当那宰相吗?不是哩,这不是我的命。读书那么多年,旁的也不会,我的命,就是儒门一条狗哩。 我不言语。 他扭头笑看我,孩子,你可有想做的事情?跟我读了六年的书,除了种地,就再也没有想做的事情了吗?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有哩,我想做个大夫哩。 老秀才笑了,郎中? 我说,对哩,我不敢跟别人说,只敢跟你说,我想做个郎中。 老秀才说,那便去做嘛!人活一世,要知道自己想要啥,然后去做哩!” 张老山说到此处,王富贵突然扭头,看了看另外三人。 三人皆沉默不语。 王富贵起身,把那贴在穷途客栈门口的告示扶了扶正。 “算是老秀才提醒了我吧。后来,老秀才死了,我便是个郎中啦!”张老山如释重负地道,“我爹妈其实不同意,他们怕我哪天把人给治死了。 但我也不挑那重病治,乡下人嘛,有那脚气,我便治那脚气。 先从我自己开始,研究各种法子,用水泡,用桑叶泡,用火烤,折腾了半年,终于找到了一个法子:用烂泥把脚面包裹,然后用火烤,烤完,脚气就没了!” “人才。”张二道,“可是这么治,脚就黑了。” “黢黑!”张老山哈哈笑道,“脚气是治好了,整个脚变得黢黑。我爹见了都想揍我。但是,这便是我当郎中治好的第一个病啊!那村里乡里,有些人脚气太严重的,脚面一直被抠出血的,不在乎脚黑不黑,都找我治,我治好了很多人! 再后来,有人头疼也来找我治了。 我说我不会治,乡亲说,你试试嘛!脚气你不就治好了吗?试试,试试! 命不值钱啊,很多人是没钱去镇里找郎中,所以宁愿冒着风险找我治。 又研究,用苦瓜水,干蚂蟥,喜鹊口水。” “脱发。”老李说。 “对!头不疼了,但是掉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张老山说,“头疼的大多是些老婆子,不在乎头发了,所以我又治好了很多人。” “你就没想过找个正经医馆学学吗?”王富贵问。 “学过,花了一两银子呢,我爹拿出全家积蓄了。”张老山说,“可是学不到东西的。医馆都是祖传的,爷爷传给老子,老子传给儿子。正经医术他们都是嫡传,外人进去都是打杂图一口饭的。我学了两年,连望闻问切都不教的,只偷偷学会了治风寒,但是他们治风寒要用到黄芪,那药寻常百姓是买不起的。不可能为了治一个风寒要花掉老百姓半年收入吧?意义不大,还不如我自己用猪尿加香灰治,虽然这么治人脸会变黄,但老百姓不在乎这些的,黄不黄的有什么呢,半两银子可是实实在在的呀。” 听到张老山这么说,王富贵突然为刚刚的提问感到些许羞愧。 “我没成亲,村里没人愿意嫁给我。”张老山说,“我娘死在我三十岁那年,爹是三年后死的。家里没了人,我便游方了。我游方不要钱,只图几顿饭。育秀村闹猪瘟,我治好了三十个,治好的人都瘸了腿,有人给我饭吃,有人拿铁锹打我;赵家集子有三个孩子被蜈蚣咬了,我治好了两个,死了一个,治好的那两个也痴了。三家人都追着我打,我逃了出来;宋家塘有个妇人生孩子难产,我也去治,眼看母子都要死,我救了娘,孩子没了,而且那娘往后也生不了孩子了。那家人的男人对我千恩万谢给了我吃的喝的,他老娘却要跟我拼命------ 这所有人,我都记着。四十那年,一个消息突然传来,我以为,我要转运了,我终于可以当一个正经大夫了。” 张二看着夜色,悠悠地道:“可是那大行王朝的推良令?” “正是!”张老山愣了愣,知道这事儿的人太少了,不禁看了张二两眼,“大行王朝发出了推良令,天工监有意将那世间种种的行当,都出那教导之方。有意当那瓦匠的,天工监便派人开设那瓦匠学堂;有意当那木工的,天工监就开设一个木工学堂;有意当个郎中的,天工监就在各地要弄医学堂,把那世间一些常见病痛的药方,传授给江湖郎中。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迫不及待地就去报了名。” “哎---”王富贵长叹一声。 “哎----”张老山也长叹一声,“谁成想,刚要弄这些,不到半年,大行王朝不知道为啥土崩瓦解,乱世来了。 乱世一来,我倒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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