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概听得出这话是在试探自己,但她总不能坦诚说,自己是犯下欺君之罪,稀里糊涂被王爷开恩带进来的,只知听命行事,不知其他。 李嬷嬷捏了捏眉心,站起身来,带着她在偏殿前后走了一圈。 “对了,如果姑娘要给母亲写家书,写好后交给我或者管家就好。王府每月会有专属驿递,骑快马走专用驿馆的,到彬州花不了两日。” 彬州是苏栖禾的家乡,一个黄土贫瘠、扬沙遍天的小城。 虽然离京不远,但吏治混乱、豪绅横行,俨然已是两方天地。 她脚下一顿,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敢问嬷嬷是如何得知我的母亲与故土?” 面前的老人扬起眉毛,惊讶于她的天真。 她抬手一指前厅低着头扫地的丫鬟:“秦王府不会进底细不明的人。别看这些丫头只做粗活,其实祖上三代都是经过细细核查的。” 言下之意,你也是早就被查过的。 “而且,王爷已经吩咐下去,派专治肺病的大夫带两个丫鬟去彬州找你母亲了。将她的病治好后,还会留在那里照顾些时日。” 见少女讶异不已,她皱眉疑惑道:“原来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苏栖禾瞳孔颤抖着,只觉一块碎石砸进心海,震动纷起,带出一圈圈水波似的涟漪。 想起离家前母亲瘦弱的手拽她衣角的模样,她站在王府院子中央,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转眼天色将晚,暮色苍茫,夕阳浸透秦王府的彩漆檐角,台榭沉沉,初秋夜晚悠长[1]。 掌灯时分,江寻澈正坐在中堂厅内看一本书卷,神情沉凝,修长手指翻过书页,骨节如玉,微微弓起。 一位随侍小步进来,汇报道:“回禀殿下,苏姑娘的房间已安置妥当,现在和李嬷嬷熟悉了府中规矩,回到偏殿书房里抄您吩咐的东西,已经完成了大半。” 他头也没抬,只淡淡道:“差人去告诉她,没抄完不准休息。” 那人点头称是,却没立刻告辞,犹豫片刻才讲:“她还说,感谢殿下请人为她母亲治病。” 江寻澈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 转念一想,这姑娘对他说过的话寥寥几句,几乎全是感谢: 那三百两银票要谢,置办衣物用品要谢,就连昨晚飞云楼上,听他说会有车接她入府,都要小心翼翼地低头答谢。 卑微,胆怯,自轻自贱,没见过世面,也没被人好好对待过。 所以他只需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就能让苏栖禾心甘情愿地低头。 这一走神,手中书卷被赶出脑海,取而代之的是女孩在他面前俯首,衣服剪裁粗糙,低头就会露出大半截白皙莹润的脖颈。 他眉心一蹙,阖了阖眼,收拢思绪。 身前的红木桌上摆了茶海,清香氤氲,对面坐着一个风姿翩然的青年,正优哉游哉地端起白瓷杯。 如果苏栖禾在场,便会认出,这就是开出五十两润笔费买她一篇颂圣文章的贵人,程誉。 只不过,他其实不是玉安书院的学生,而是书院创始人的儿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代主讲。 因为父亲官至内阁次辅,他自幼就被选为江寻澈的伴读,与这位皇子相处多年,是世上少有的几个能免礼直呼他名字的人。 听到侍从汇报苏栖禾的情况,他还笑盈盈地眨了眨眼:“我就说吧?” 几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 程誉刚从苏栖禾住的那间小驿馆赶过来,把她写的那篇文章递给江寻澈,拿出教书先生评价学生习作的口吻,诚恳道: “确实写得好,言辞流畅、字字珠玑。而且,我给她的题目是颂圣,能把这种题目都写出花来,别的只会更好。” “寻澈,她应该就是你想找的人。” 江寻澈接过稿子,也看了一遍,全程不发一言,眼中了无半点波澜。 一时间,雅室内只有他手指翻过书页时的轻微沙沙声。 若是其他人在这儿,察言观色,肯定会觉得他不甚满意。 唯有程誉一眼看出,秦王殿下能给这幅反应,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于是他接着说:“而且这位苏姑娘不仅文章写得出彩,人长得也好看,你方才应该和我一起去看的。” 江寻澈淡淡开口:“我不关心长相。” 他想要的不是花瓶,而是一支流畅的笔,抑或是一柄趁手的、永远不会用坏的刀。 选刀时,他向来只看锋利与否。 昨天午后,平凉郡王进宫,对皇帝呈上《青玉案》。 不出一个时辰,宫内的眼线就把手抄稿摆在了秦王的桌前。 江寻澈自然看得出这不是那个纨绔子弟能写出来的,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不屑一顾,那点封赏他也不看在眼里。 只是,当他反复读过几遍之后,透过一字一词,对幕后的那个原作者产生了点兴趣。 正好,他身边缺一个这样的才子。 能在不远的将来,甘愿执笔为剑,在文官的口诛笔伐中,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能为他的野心甘愿献出才华的人。 起了念头之后,设法拿到平凉郡王手中的原稿,派人查出词作者是苏栖禾,再叫程誉出面试探一番,用三百两银子的节礼引她在中秋夜去飞云楼猜谜。 这些对秦王殿下来说都是举手之劳,非常容易。 苏栖禾不傻,中秋当夜应该就已经回过味来,意识到程大少爷和那篇颂圣文章是一个早就布下的陷阱。 不过,意识到又能如何呢? 江寻澈能让她除了俯首称臣,别无选择。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赵雍《初秋夜坐》:“月明如水侵衣湿,台榭沉沉秋夜长。”
第3章 考验 ◎如你所愿。◎ 入府第二天的夜晚,苏栖禾写完最后一个字,视线从书卷上移开时,才骤然发现江寻澈正立在书房门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他垂眸看人时,眼角自带几分漫不经心的漂亮弧度,据说是遗传自他那艳绝后宫的母妃。 只是眼神实在冷淡漠然,让所有旖念都荡然无存,唯余些许顺着脊柱爬上来的幽深寒意。 在他这样的视线下,苏栖禾会下意识地低头,不敢直视,产生一种所有心思都被他洞察、全身赤|裸无所遁形的错觉。 她赶忙搁笔起身,恭敬道:“殿下。” 江寻澈微微颔首,“写完了?” “回殿下,是的,写完了。” 昨日那两叠朝臣的文稿,因为吩咐过没抄完不准休息,所以她写了整整一个通宵,手指酸疼不说,还熬出了很明显的黑眼圈。 于是今天上午,李嬷嬷连啧几声,不假思索地取来白芷、丁香混制的凝膏,要给她涂在眼周,边涂边说你怎么能不爱惜脸呢。 嬷嬷在宫中伺候嫔妃多年,现在也习惯性把她当成姬妾,要珍重容貌,得到王爷的欢心。 苏栖禾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模模糊糊就被摁着化好了淡妆,换了新买的衣服,抱着写好的稿子端坐桌前,等王爷过来。 等待的时候,她也逐渐冒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就像......新娘子精心打扮一番后,期待着郎君来看的那种心理。 正抿唇驱散胡思乱想,一个随侍远远顺着长廊来到偏殿:“殿下吩咐,苏姑娘今日再抄这个。” 他走进书房,把一摞新的书稿递进来。 她一抬眸,认出这位就是前天中秋夜上,在飞云楼第九层的黑衣小厮。 倒也印证了她的猜测:飞云楼一事,从头到尾都是江寻澈为她布下的陷阱。 但是,费了如此周章,难道就为了让她进王府来抄写书稿吗? 她思忖无果,只听李嬷嬷在旁冷不丁开口:“殿下呢?” 随侍躬身回道:“明日府中宴请平凉郡王,殿下正在过目宴席细节,就不过来了。” 他们俩一来一回地对话完毕,齐齐瞥她一眼,就好像这些原因都是解释给她听的,是她在这里盼着江寻澈过来。 苏栖禾心下一抖,赶紧垂眸提笔,准备开始干活。 可直到她翻开这本新文集,在纸上写了好几行字,圆润玲珑的耳垂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泛红。 在桌前坐了整整一个白天,抄写完毕的时候,秦王本人终于来到了偏殿。 他站在桌前,随手拿起纸页,看了看她的字迹。 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内里又带几分潇洒不俗的风骨,倒是真有几分她本人的气质。 江寻澈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稿子。 “你知道这是谁的文章么?” 苏栖禾当然已经发现,不同于昨日的众人合集,今天这卷没有署名的文集,大概全都出自同一个人笔下。 分明都是行云流水、渊博敏捷的好文章。 可她抄完一遍,却总觉得,作者好像在尽力隐藏什么,却又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 时而压抑遮掩,时而暗喻抒怀,就像八月十五飞云楼上那九重灯谜。 她睫毛忽闪,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眼前人的侧脸在月光下好似一幅线条流畅的工笔画,平静而不带情绪,大概是真的在等她回答。 “是您。”她说出口。 画中人轻轻勾唇,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是。” 若是连这也看不出来,便不配做他的刀。 而接下来,这柄刀的成色还亟待观察,看它是装潢堆砌的工具,还是杀人见血的利刃。 也就是说,能不能从幕后走到台前,要看苏栖禾自己的悟性。 江寻澈没有再说什么关于自己文章的议论,而是话锋一转:“明天中午,我会在府中宴请平凉郡王朱兴,你也要入席。” “他在买文章的时候见过你,所以,到时躲着点,别让人发现。” 吩咐完毕,他毫不拖泥带水,转过身朝外走去。 临门一脚时背对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对了,骆医士已经到彬州了。” 李嬷嬷跟她讲过,这位骆止寒是太医院层层选拔出来的伤寒圣手,年纪轻轻就成为御医,妙手回春,誉满杏林。 她母亲得了这位大夫的诊治,一定能够恢复健康。 没等苏栖禾再次答谢,王爷就已经走了,徒留她仰头对着书房外的清澈月光,满心复杂纷乱,过了许久才平复了呼吸。 朱兴的祖上是为开国之君打天下的武将,战功彪炳封异姓王,荫及三世。 到他这一代,虽然还是锦衣玉食的贵族,但内里早就堕落成不学无术的纨绔。 入席之后,江寻澈轻飘飘地引了两句,他便开始夸夸其谈,眉飞色舞。 “那篇《青玉案》本是我随手写的,谁知皇上竟然那么喜欢,夸了很久,还要给我加官晋爵,御赐的封赏多如流水,推都推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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