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明知道自己的卑微身份,知道承蒙王爷利用已经是某种荣幸,而有朝一日她失去了价值,就会被江寻澈毫不犹豫地遗弃。 甚至在这次计划里,她并没有损失什么。 她分明是知道的。 可心还是在莫名地下坠,胸中空落落的,难以言说。 殿下在一旁开口:“参见父皇,还有,瑶城公主殿下。” 苏栖禾过目不忘,记得在进王府的第一天,抄写过的那些文章里,有不少笔墨提及这位瑶城公主。 说她作为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嫡妹,驸马去世后堂而皇之地住回了皇城,甚至还增邑五千户,恐怕有违礼数。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瑶城公主的骄奢荒淫,可任凭文官们口水滔天,公主本人的尊宠地位却丝毫不减。 “是寻澈呀,真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了。” 公主将低头的苏栖禾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目光在那幅东珠耳环上停留了很久,娇声道:“不知身后这位是” 江寻澈回答:“受母妃召见,我带苏小姐一起进宫看望。” 虽然只是个幌子。 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还在胸中缠作一团,但基本的礼数她还记得,而且眼下这也是王爷吩咐的任务,她必须要妥帖地完成。 无需秦王再示意,苏栖禾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先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委婉地将话题转移到需要的方向。 “臣女位卑,承蒙陛下英明决断,让臣女得以洗冤复仇,感激不尽,唯有俯首谢恩。” 皇上道:“哦?是哪件事?” 江寻澈在旁适时地开口:“是平凉郡王的案子。那篇《青玉案》实是苏小姐所写,却被平凉郡王冒用,好在父皇明鉴。” 如他们两人所料,此话一出,皇帝的眼睛立马亮了,连连摆手让她抬起头。 他对文人墨客向来欣赏,何况《青玉案》的才气可是扬名于整个京城。而且这个女孩气质也清秀不俗,一看就绝非庸才。 这才是真正的咏絮才高,自然要让世人共赏,让天下都看见他的统治之下人才辈出,江山稳固。 于是元熙帝开口道:“苏小姐,可否愿意参与一次宫宴,在席间作诗为宴会添彩?朕到时会邀请京城不少人来共襄盛举。” 这完全落在了江寻澈的预料之中,苏栖禾只需谢恩并答应就好。 谁知在一旁半天没说话的瑶城公主突然插嘴:“皇兄啊,若说宫宴,今日我那清漪堂不就有么?”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苏栖禾一眼,红唇扬起,笑得令人不寒而栗。 “让这位苏小姐展示一下她过人的才华吧,我们都想开开眼。”
第9章 耳环 ◎他的呼吸急促了很多。◎ 瑶城公主在驸马死后重回宫中,便一直住在清漪堂,虽然远离皇城核心,却胜在紧邻御花园,地气和暖,遍栽着名贵花草。 一行人到达之后,她张罗着在花园里设宴,席间主要是皇帝与公主、秦王三人在叙话。 从这几日朝中发生的事,说到常驻京城的文臣武将们的近况,最后又说到皇上要为妹妹再择一婿,可瑶城公主撒娇道没有可心的人。 江寻澈越往后话越少,勾着唇角偶尔附和。 而苏栖禾更深知自己不该插言,安安静静地坐在末座,等着待会儿被点起来写诗助兴。 她不喝酒,也没怎么吃菜,只饮尽了放在手边的茶。 瑶城公主眼睛一撇,看见之后,便对身旁的侍女耳语两句,露出一个别有用心的微笑。 终于到了苏栖禾要奉命作诗的时候,一张金丝楠木的桌子放在正中央,摆上文房四宝,公主还笑盈盈地亲自挽袖动手,给她铺平了纸。 皇上笑道:“难得见瑶城这么殷切,看来苏小姐的才学是人人都喜欢。” “那是当然,”公主斜挑了秦王一眼,“能让寻澈都带着去见李贵妃,可不是个宝贝。” 江寻澈不置可否,看了一眼站在花园正中央的女孩。 苏栖禾垂眸等待他们开口选择词牌,给出命题,表情倒还算平静。 毕竟虽然命苦,但确实侥幸有几分文学上的禀赋,只要是提笔作文的事,哪怕当着天下至尊的面展示,她也能胸有成竹,并不害怕。 直到公主身边的侍女捧上来满满一壶酒,又把一个杯子响亮地顿在桌上,她的脸色才开始变了。 “公主殿下,臣女不曾学过饮酒,恐怕不能” “古人曾云,无酒不能成诗,倘若苏小姐不饮酒就能写出皇兄称赞的作品来,那有了我这琼浆玉酿加持,肯定会更加惊艳的,皇兄,你说对吧?” 秦王眉梢微动。 皇上一心等着看苏小姐的作品,便说:“瑶城啊,不喝也没关系。” 可公主娇蛮地撅起唇,“皇兄,今天席上这可是我珍藏的桃花酿,别人想喝还喝不到呢,而且桃花酿本就清淡至极,又不是烈酒,喝一点助兴而已,不会有事的。” 一听是浓度极低的桃花酿,皇帝也就没再说什么。 苏栖禾只好将倒满的杯子举到唇边,抿了一口,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这绝对不是清淡之物,酒气浓烈得几乎灼人。 她迄今为止还从没喝过酒,完全不可能驾驭得住这么浓的东西。 勉强吞咽下去,忍着喉咙的灼烧,抬头看向公主,而瑶城也含笑望着她,眼里露出挑衅。 “怎么样啊苏小姐,是不是很好喝?那就喝完再写吧!” “还是说,苏小姐比我还娇贵,竟连一杯桃花酿都经受不起?” 说是桃花酿,但那分明是她故意将几种酒混合起来,炮制的烈酒。 其实皇上也已经看出来,瑶城公主对这个年轻女孩颇有些不善,似乎总是想蓄意给她增加些麻烦。 但他宠溺妹妹惯了,而且一杯薄酒无伤大雅,看寻澈没意见,他自然也觉得无所谓。 苏栖禾举杯的手僵了一下,迫不得已大着胆子,用余光看向王爷。 可江寻澈安然不动,眼神的含义很明显:喝完。 他不仅看出瑶城公主对她有敌意,还从她的动作中推测出来,那酒估计很烈很难喝。 但那又如何? 只要苏栖禾不闹到御前失仪,忍着把文章写完,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如果现在开口为她出头 脑海中又响起母妃那句嘲讽的“痴情种子”,响起自己从小听到大的那些训诫。 他当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见无人可以求助,苏栖禾只得仰起头,将整杯浓度呛鼻的酒全部强忍着灌了进去。 脸颊当即飞红,全身发软,头疼得立竿见影,更严重的是本就留着贯穿伤的耳垂,经了烈酒刺激,悬挂耳环的地方几乎产生烧灼之感。 光是保持笔直的站姿,就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提起笔来,手在微微颤抖,为了保持笔下的字迹好看,她攥紧了那只笔,指尖发白,指甲狠狠嵌进肉里。 原本在脑海里随意调动的词句也变得滞涩,有时候甚至要停下来想一会儿,才能继续写下去。 苏栖禾从未有过如此痛苦的写作经历,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供人赏玩逗趣的猫儿,晕得几乎握不住笔,八成的精力都用来立住脚,防止自己倒在地上。 “嗯,看来苏小姐还要再写一会儿呢。” “可一定要写出来呀,都说喝酒助兴,有了我这桃花酿助兴,要是没写出来,可真没办法跟皇兄和寻澈交代哪。” 十足是风凉话,在等着看她当众出丑的笑话。 笔下的一横一竖开始重影,她不得不睁大眼睛才能继续写下去,却还要在大脑中分出一点余裕,疑惑万分地想:瑶城公主为何要跟她过不去? 她们今天才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也不曾失礼,为什么她非要想办法欺辱她? 而且秦王殿下也不曾为她说一句话...... 算了,她早该明白自己之于江寻澈的定位,停止那些不切实际的、荒谬万分的期盼。 皇家三人又聊了一阵子,苏栖禾的作品才终于完成。 好在虽然写的人受了很大的罪,但脱稿的文字却依旧算得上出彩,让皇上啧啧称奇,拿着那书卷把玩了很久,还说要赏她东西。 她立在原地,身子晃了晃,疲惫地微微一笑。 想要行礼感谢皇上,可膝盖一软,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当场昏倒在地。 “哎哟,苏小姐,怎么回事?” 瑶城公主故作惊乍,刚要再讥讽几句,只见秦王笔直地站了起来,一边吩咐随侍去拿解酒药,一边单手托起他自己那杯全程没动过的酒。 “父皇,公主殿下,苏小姐体弱不胜酒力,可咱们却还未尽兴,不如共饮一杯,恭贺父皇治下人杰辈出,海晏河清。” “对了,儿臣觉得,今日席间备的酒略有些烈,不如请公主殿下改用那壶桃花酿吧。” 瑶城动作一僵,猛地抬头,对上王爷那双漆黑的眼睛,冰冷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令她背后寒毛乍立。 原来自己搞的鬼,他都知道。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他自己对苏栖禾见死不救,任由她欺负了半天,直到那姑娘彻底晕得失去意识,他倒开始替人出头了。 公主被迫仰脖喝完了一杯自己炮制的烈酒,双颊变得坨红,脚下连着后退两步,差点摔个倒栽葱,可脸上却冒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寻澈,你这个样子,人家可不会领你的情。 虽然被南风喂了最好的解酒药,但苏栖禾的脑海始终是一片糨糊,全身上下都难受至极。 直到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声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车轮颠簸的声音,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片御花园,坐上了回秦王府的马车。 这场稀里糊涂的闹剧,终于结束了么。 希望秦王殿下能对她的表现满意。 模模糊糊间,她感觉到耳际传来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 伸手摸了一下,原来是挂着华丽东珠的耳垂正在红肿发烫,血痕黏腻,一碰就疼得呼吸一紧。 她的耳洞本就是仓促捅穿,没得到任何护理,现在身体里又灌了高浓度的酒,伤口应该已经彻底发炎了。 大概得先把那个耳环取下来。 痛感让脑子勉强恢复了一点清醒,苏栖禾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将酸软乏力的手伸到耳后,想把耳环的挂钩扯开。 但她根本没佩戴过耳饰,又是反手,根本不知道怎么解开。 何况烈酒的后劲十足,导致她乱动了半天,不仅没成功,还把本就脆弱的耳洞伤口又扯裂了一点,疼得“嘶”了一声。 江寻澈原本坐在马车的另一侧,面无表情地侧目望着窗外。 直到听见这边窸窸窣窣好一阵子还没解决,甚至疼出声了,这才非常缓慢且克制地扭头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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