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京氏木然地点了点头,每日似乎都说得差不多,也不见这孩子有什么大毛病,不知为何,怎么就一节节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叹了口气,对侍女摆摆手放她走了。 “南漪姑娘,久病之人的屋子气味儿不好,若是受不得了,咱们就出来,他身子骨弱,见不得风,所以这些帘子撤不得,你多担待吧。”藏京氏到现在也不知这姑娘执意要来看她儿子是图什么?如今这时节,屋里还点着炭盆,热气蒸腾,只觉得她便是能忍受这熏热,怕是也受不得那股子味道,玉成卧床后,随着病情绵延,前阵子开始在床上屙屎撒尿,有时撤换不及,屋里的味道可想而知,便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有时都受不住那股味道,估计这个小姑娘怕是刚进去就要逃跑了吧。 于是,便领着南漪进了寝殿。 南漪一进去就被那股蒸腾的热气拍了一记,心里微微一沉,转过屏风后,见那架子床被厚实的床幔遮了个严实,根本看不见床上之人。 藏京氏走上前,示意侍女掀开床幔,南漪才看清,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正昏睡着,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分明已是重病的样子。 藏京氏先坐到床头,满面愁容地轻抚着孩子额头,只摸到一片湿濡,可也不敢撤了那炭盆,只抽出枕下的帕子给孩子擦了擦汗,见他完全没有要清醒的迹象,这一觉又不知道睡到几时,还能不能再次醒来,心头悲苦满溢,不禁潸然落泪。 她本就没把南漪放在心上,这会儿看见孩子这模样,只顾自己哀伤,只将南漪抛到一边忘记了。 南漪也不催她,站在藏京氏身旁一直在观察这孩子,这会儿离得近了,只见他故意急促,手指偶尔无意识的跳动一下,任藏京氏为他擦汗抚弄,都没有半分转醒的迹象。 “娘娘,可否让我为小殿下平个脉?”南漪轻声问道。 藏京氏闻言略一怔,都忘了擦泪,顶着一张泪容回头看着她喃喃,“你是医女?” 南漪并未回答,只是看着她沉静笑着。 藏京氏忙用帕子拭了拭脸,又让出位置给她,见南漪上前坐了,抽过玉成的腕子架在自己腿上,只手平了。 屋里寂静非常,除了玉成急促的喘息之声再听不见别的。南漪沉心平脉,过了一会又换了只手来。 藏京氏见她年纪轻轻,这平脉的姿势神色倒像个有道行的,如今孩子这副模样,便是有一丝希望她也不愿放弃,因此倒比之前生出认真计较的心思来,忍不住轻声问道,“如何了?” 南漪收回手,将孩子手臂放回被子里,又掀开脚下被子看他患处,只见那伤口一指来长,周围不红不肿,有些边角处都已结痂,倒似个快好了的样子。 “可否让我看一看小殿下现在正在用的方子?”南漪将被子盖好,转头对藏京氏说道。 藏京氏使人取了方子来给她,南漪见这方子上的几位药中规中矩,也没有什么错处,可这孩子的脉象却三部皆虚,仿若游丝,分明是阳气耗竭的走向,竟是好生奇怪! 南漪将方子还给侍女,又问道,“小殿下每日的药是你负责煎么?” 那侍女见南漪脸生,又这样年轻,可她却是又藏京氏领来的,也不知是哪路的神仙,如今王上王后最大的心病便是太子的病,她们这些侍候的哪个都不敢掉以轻心,听她这样问,哪里敢不老实说,直言道,“奴婢只负责给殿下翻身擦洗,煎药的却不是奴婢,负责太子殿下汤药的叫春岭,平时煎好药她只负责端到门口,由别人伺候殿下喝药的。” 这小侍女应是心里害怕,问一答三,显然是生怕自己做了什么被人怀疑。只因南漪看了方子,随即又问起煎药的事,藏京氏也跟着吊起心思,追问道,“可是这药方子有什么问题?” 南漪摇摇头,安慰道,“方子并无错处,娘娘不必忧心。” 闻言,藏京氏才稍微缓下了脸色,可马上又问,“那姑娘方才追问煎药的事?可是煎药这一环出了岔子?” 目前一切未知,什么都不敢直说,南漪默了下才道,“目前看小殿下病势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说着,那双水目直直望着藏京氏,这分明是有话未尽,藏京氏身在这个位置上,也是见过风浪的,瞬间便收拾起方才的焦灼神色,转头对侍女道,“既然方子无错,那便继续吃着吧,你们几个还是尽心伺候太子,有什么事赶快来回我。”说罢,便领着南漪离开了太子寝宫。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走到一处僻静之地,藏京氏挥退下人,待人都走了,终于绷不住了,声泪俱下道,“南漪姑娘,你方才是看出什么了么?求你……求求你,还望与我直说,我就只有玉成这一个孩子,母子连心,他若有个好歹,我也是活不成了,姑娘菩萨心肠,求你救救我们母子吧。” 如今的藏京氏早已是病急乱投医的情状,但凡让她看出一丝希望,都不愿轻易放过,更何况方才南漪分明话中有话,故而哪里还忍得住,说着就要下跪。 南漪一把托住藏京氏,温声道,“娘娘使不得,方才我说小殿下的病势还未到不可回转的地步是真,娘娘若信极我,目下不要做什么变动,原来的太医,原来的侍女,原来的方子,原来的药,待明日,请按我说的做来。” 第58章 猜测 两人絮絮商定了,藏京氏与南漪离了那里,方转上回廊,见一高大背影立在檐下。 藏京氏打眼一瞧,了然笑了笑,转头与南漪道,“那明日便依咱们方才所言,劳烦姑娘这半天,原本我该送姑娘回春生馆,如今既已有人来接,我就不做碍眼的灯罩了。”说着,遥遥朝远处那人行了一礼,领着婢女往岔路去了。 南漪站着没有动,见日光下的那个人,一面的光瀑撒在他身上,正淡笑看着自己,也不动,两人中间隔着长长的回廊。 最后还是他先靠近,缓缓走上前,先是轻轻叹了口气,旋身坐在廊下,两只长腿一伸,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一会儿。” 南漪依言坐下,见那光瀑中飞旋着细小的尘埃,春日里万物生发,园子里总见青绿的点滴,倒是极少与他这样安静的相处,忽然又想起自己方才见了玉成那孩子,气若游丝,那样无邪恣意的年纪,本该在这春日里无限张扬,可如今却在床榻上点灯熬油似的,不禁心里一阵哀伤。 “见着人了?”他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如何?” 南漪长叹了口气,低声道,“不大好。” 他偏过头,挑高眉毛看着她,“女先生也被难住了?那看来确实棘手。” 她摇了摇头,“也不是,只是我有个猜测,但还未证实,不能现在就直白告诉他们,若回头印证了不是,反倒让人家空欢喜一场,那样还不如不说。” 他抄起手,嘴里”唔”了一声,“你啊,把很多事想的过于简单了,不过这也不算错。” “是,我是没经验,不如燕王殿下老谋深算,你懂,你什么都懂!” 他哼笑一声,慢道,“你先别急着与我较劲,你身在宫门之外,很多事都未曾经历过,有时身在禁庭,视而不见和独善其身,才能使得万年船。” 南漪心里似咯噔被捏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袖斓,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了?你怎么会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你还知道些什么?快说!” 见她一副贼兮兮的样子,他只觉得好笑,“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并不信他,犹疑道,“不对,你方才分明话里有话,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连那孩子的面都没见,能知道什么?你是神医在世,望闻问切过了一遍都不敢说什么,如何又来逼问我?”他无奈笑道。 南漪想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不知怎的,就觉得他这里一定有东西可以助她拨开迷雾,于是不依不饶道,“这样吧,就当是你猜的好了,你在我手上写上你的猜测,让我看看。” 湛冲无奈,却还是在她递到他眼皮底下的白嫩手心上,以指尖写了个字,他的手速很快,可她却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就是个”毒”字! 倏地收起手掌,他写的这个字竟与她的判断不谋而合。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他,小声道,“你如何得知?” “不是你让我猜的么?” 她不以为然,“你什么时候还会扶乩了,快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又揣起手,抬头看着廊下垂下来紫藤花,笑了下才道,“你们治病救人,应当知道,百姓家的孩子早夭,大多因为病困,父母往往会倾尽一切,只求孩子平安无恙,而在禁庭里消亡的孩子们,则大多是人祸,有时甚至知道症结在哪儿,可也无法改变什么。” 南漪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几度欲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距离真相一步之遥时,竟反倒不敢靠近了。 “怎么?你不相信?”他看着她。 “不,我只是……” “我既不是神仙,也不会扶乩,只是'视之繁多,但熟于心'罢了。” 他语调轻快,脸上似乎还挂着笑,可这简单的八个字的背后,应是诉不尽的腥风血雨与诡谲倾轧,或许在某个遥远的国度,也曾有个少年,在群狼环伺的绝境中苦苦挣扎,若不想任人宰割,便只能成为手握屠刀的那一个。 南漪的世界被他打开了一个从未领略过的天地,她只见过为了病重的孩子苦苦哀求他们施救的父母,却从见过明知自己的孩子身陷险境,却冷眼旁观,甚至默许纵容的至亲。 她不禁问道,“你觉得他们夫妇二人知道实情?”若是如此,她方才那些言行简直蠢到自己都无法忍受。 他皱眉想了想,仔细斟酌道,“这我却不敢说,不过以我对世都的了解,他不是那样的人,藏京氏比世都还年长几岁,当初和世都联姻,只因藏京一部占据整个北河,是世都最大的依仗,二人这些年虽然谈不上琴瑟和鸣,可这些年藏京部也极为安分,便是如今也还是他最大的拥趸依仗,玉成是藏京一脉唯一的子息,如今又被封为太子,他们应当也不会蠢到自毁长城,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南漪切切点头赞同道,“她方才那神色也不像作伪,而且谁会害自己的亲生孩子呢。” “这种事情看似错综迷乱,其实若想简单也自有办法。” “是什么?” 他忽然凑到她耳边暧昧道,“我告诉你,你打算怎么谢我?” 她一把推开他的脸,脸红道,“爱说不说!”说着就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揽住腰肢坐到他腿上。 他紧紧抱着不撒手,“什么狗脾气?半分玩笑都开不得了?” 南漪受不得在外面与他拉扯,急道,“还在外面呢,快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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