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安淡淡答:“嗯,来这里办事。” 女妓笑道:“哎呀,现在可不是过来办事的好时候。” “怎么说?” “客官不知道?护城河里死了个人,大伙儿都在传是狸姑回来了。” 魏子安唇角微紧,手肘支起来,轻声问:“狸姑又是什么东西?你仔细说说。” 女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目光里藏着些许狡猾。 魏子安会意,主动将酒盏递过去。 女妓眨眼,睫毛蝴蝶似的飞了一下,笑着斟满酒盏,方道:“大约三十年前,苏州府也出过一桩人命案。我也是听母亲讲的,记得可能不大清楚。好像是城东有一个姓郭的男人,在入春后,总听见发情的猫儿在房顶叫唤。他本想着畜生发春,几天便会消停,结果这猫似是缠上了他,没日没夜地嚎叫,扰得人不得安宁。终于有一天,这位郭大哥受不了,便请来一帮人来捉猫。可他们将屋子上下都翻遍了,别说野猫,连一根猫毛都没瞧见。” 谈话间,戏台上不知何时演起了《玉昙记》,锣鼓交错,咚咚锵锵。 魏子安几口喝完酒水,递过去,继续问:“然后呢?” 女妓斟满,道:“后来,这猫叫声愈来愈厉害,扰得郭大哥整日头痛欲裂,走到哪儿都能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声调。乡亲们都说他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惹怒了哪方邪神,所以才遭了报应。” 魏子安蹙眉,问:“这和护城河里死得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客官别急嘛,听我往下讲。”女妓说着,再度斟酒。 一杯杯清酒下肚,醉意逐渐升到了额头。 魏子安怕自己醉倒,不愿再喝。他手指颤抖着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摆到女妓面前。“继续。”女妓则摇了摇头,眼睛眯成一条缝,道:“客官喝酒。” 魏子安拗不过,举起酒杯再度一饮而尽。“你继续说。” “直到一日,有位云游的老道前来指点,告诉他,这人平日里拈花惹草,忒不正经,有姑娘心怀怨恨,剪了头发求狸姑来收拾他。这狸姑脾气大得很,轻易赶不走,但也有法子。就在留香园的后头,有一个早已荒废的园子,废园中央的池塘里养着宋朝的大鲤鱼。他去捞一条来祭祀狸姑,便能消灾。”女妓说。“没想到,那男人跑到废园捞鱼,却从池塘里捞出一具尸体。等他慌慌张张去报完官,回来的时候,身边围了好几只野猫在吃他的脸呢。” “官府呢,衙门是怎么说的?” “官府?尸首烂得太厉害,布告贴出来好几天,都无人去官府认领,县太爷便下令将尸体下葬,以失足溺水结案。” 魏子安用力地点了几下脑袋,火烧云般的醉意层层涌上心头,嗓子眼发干。 他仰起头,见夜幕拉扯开,一片漆黑的幕布迎头罩下来,像拿了一块黑布蒙住了双眼。可这布又是破了洞的,在漆黑里透出点点白光。魏子安顿时觉得眼花缭乱,似是戴上了官老爷拿水晶磨成的眼镜,耳边两串玳瑁珠子挂在来,冰冰地击打在面颊。 明明灭灭间,他觉着自己好似跳上了面前那座无边的戏台。 张大了嘴,正要扯开嗓子唱上两句,一杯美酒却又递了过来,紧贴在唇边,手腕一使劲,怼着嗓子眼灌进去。 “官差大人,喝呀,喝呀。”温热的呼气贴在耳边,她的嗓音与小鼓声交融一处,“好酒量,好酒量。” 像是溺水,魏子安浑身僵硬,冷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口,耳朵也听不见一句清晰的话,婉转的戏文被拆散了,传到耳朵里,咿咿呀呀地乱响。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昔日勘察过的那些溺水者的相貌,皮肤苍白的、四肢僵直,如果用手指扒开眼皮,能瞧见眼珠里蒙上了一层淡灰色的薄膜……难道他是醉酒后落水了?不,不…… 一股香甜的热气扑向他的面庞。 “是不是要把他也杀了?” “万万不可,他是官差。”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冒出来。 “哎呀,官差,”头一个女人嘻嘻地笑。“我们连举人老爷都杀过,还怕一个衙门里当差的小喽啰?” “他不是普通的喽啰,他是查你的案子的喽啰。” “那就更该杀了!” 清脆的笑声如瓷片一般冰冷,一片片贴上他温热的脖子,刀片般的触感,在蜜黄的肌肤游移,稍稍一偏,便能利落地割开他的咽喉,叫脖颈的血噗滋噗滋地喷出来。 魏子安顿觉颈子一凉! 陷入了昏迷。 不知睡去多久,魏子安耳边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醒醒,醒醒!” 魏子安的眼皮摁了弹簧似的,刷得一下睁开,眼前好似罩着雾气,只见他瞪大眼睛瞧了半天,才看清楚眼前人。 “做梦呢?”小贩嘟囔着,掸了掸手。 魏子安正想反驳,却见摊主在炉子上支起竹蒸笼,热气涌出,一阵清新的米香。 魏子安扶着长板凳,吃力地站起,指向装饭的蒸笼:“黄粱饭?”他嗓音沙哑。 “什么黄米饭?就是稻米饭。”小贩嚷嚷。“小碗二十文,大碗二十五,淋上糖水,加一碟自家腌的小菜。一大碗下去一天不饿。” 魏子安听了,下意识朝腰间悬挂的钱袋子摸去。 里头听不见一声铜钱响,他使劲掏了掏,摸出一张弥漫着芳香的彩笺——是他的账单。 十两纹银,吃酒看戏唱曲儿,不含过夜费。 “你到底要不要?不吃就走开,少耽误我做生意。”小贩甚是嫌弃,挥挥手,要将这浑身酸臭的醉鬼赶走。 “不,不。”魏子安连连摆手。 他转过身,踉跄着,往衙门的方向走去。 这般失魂落魄地路过河畔,只见两岸杨柳依依,柳条拂过水面,河道间荡过一艘游船。
第17章 游春上 游船的方格小窗里,探出一条莲藕似的白胳膊。 李妙音晃了两下手臂,没觉出湿意,方才回头对小船内的商小姐说:“没下雨呢。” 商淑清点点头,轻声道一句:“那就好。” 她是一位相当瘦小的女子,有着世家小姐惯有的白皙奸肤与纤弱体态,一张惨白的小脸紧绷,腰杆也笔直地端坐,纹丝不动,任由船舱在碧波中摇摆,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 因是东家,商淑清正对舱口坐在主位,身边陪着一个眼眸晶亮的婆子。这艘小船内一共坐了七个人,李妙音离商淑清最近,在她右手边,再往右便是守着舱口的玉箫。 对面靠左的是邓夫人,出嫁比李妙音早,瞧着也更憔悴。靠右的是赵家的少夫人,她又带了一个婆子,年纪颇大了,五指紧紧扒着舱壁。 未出阁前,她们四人与其它五位女子,结了一个九人诗社,以观雨为名,每逢春秋假日,外出踏青,或雇一艘小船四处漂流,学文人那般极尽风雅之事。其中,李妙音与商淑清关系最好,时常互赠诗文唱和。 可惜随着姑娘们的岁数一年年地往上涨,有的远嫁,有的忙于家事,有的弃笔不写,渐渐的,几人的交情也就淡薄了。 如今,唯一一个尚未婚嫁的便是商淑清。 “要不是看在淑清面子上,我可不乐意出门,这天气,动不动就下雨。”赵家的少夫人摇着扇子,娇声说。“更别提,护城河出的那档子事……吓死人,搞得我都不敢走水路了。” 她刚讲完,身旁的邓夫人便兴致勃勃地开口:“哎,你们知道吗?我家官人说,那个死的人是庆福寺的和尚。他一定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才会被灭口。新来的巡按老爷已经派人去查了,带走了不少人。” 李妙音听到巡按二字,急忙收回手臂,转头问:“这位老爷的夫人今天不是也要来游春?我怎么没见到?” “穿翠绿色长衫的,长着一张巴掌大的圆脸。”赵少夫人说。“她在另一艘游船上,我登船的时候还去打过招呼了呢。” “是个什么性格?” 赵少夫人道:“蛮好的,脾气很随和,而且相当开朗。” 邓夫人又说:“那你有向她打听案子吗?办得怎么样了,巡捕有没有捉到凶手?” “这我怎么好问……”赵少夫人埋怨地轻轻拍打两下身边人的手背,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看向正襟危坐的商淑清。“淑清,我记得你先前不是每月都要去庆福寺为你娘祈福嘛,你知不知道是哪个和尚死了?” 商淑清牙关微微一紧,停顿片刻后,方道:“不清楚。” “你问她?她哪里晓得。你也是,成婚还没半年,嫩得很,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邓夫人掩面,吃吃地笑了几下,继而有意压低嗓音,神秘地说。“我家之前有个做长工的厨娘,一直没能生孩子。去年问我家官人提前支了一笔工钱,隔三差五跑到庆福寺供奉,说什么潜心修行,没两个月,这肚子就和西瓜一样大了,逢人还说是什么佛胎……真是败坏门楣!我家官人也是心善,给了她一笔银子,立刻将她打发回乡下了。要不然,闹到官府,一百大板都是轻的。” 李妙音一句一句听着,不知想起什么,略有些难堪。 她下意识朝左边侧脸,想避开对面的邓夫人,却瞧见商淑清的两只手正焦躁地互相揉搓,指尖不停发抖。 伺候她的婆子大概也看到了,宽大粗糙的掌心一下盖在小姐细嫩的小手上。 唯独赵少夫人听得双颊微红。她嘟囔道:“我哪里会知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婆婆最恨和尚了。自打我公公被和尚骗了银子,闹到官府去后,一家人就再也不去寺庙。” “所以我猜,定是那和尚勾搭了哪家耐不住寂寞的夫人,这才惹祸上身,被丢进河里喂鱼。” “够了!”端坐的商淑清突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都说女子出阁后,要处处谨言慎行,才称得上是当家主母。你俩倒好,满口腌臜的俗事,有意思吗?真是玷污了我这艘游船!” 话音未落,两位夫人便一脸悻悻然地闭了嘴,继而神情微妙地朝对方望了一眼。短短的眼神里藏了许多刻薄话。 船舱内再度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好似骤雨过后,叶片上缓慢地滑落了一滴透亮的雨珠,引发了一个极其短暂的颤动后,接踵而来的是叫人窒息的静止。 李妙音神色也有些微妙。 她侧身,面向格子窗,曲起手臂架在窗子上。下巴枕着胳膊肘,标致的鹅蛋脸也深埋进了臂弯。“哗——哗——”,桨声荡漾。 她透过狭窄的格子窗,望向泛开的涟漪。船桨划开水面,浑绿的河水翻出鱼肚白的浪花,看上去就像在青绿色的布匹上绣满了银闪闪的鱼鳞纹,此刻正一丝一丝往外吐着水藻腐烂的腥气。 李妙音屏息,不由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空落落的禅房,极远的敲钟声,分不清是汗水、是雨水,还是呼吸……暴雨过后的花园,也会散发出类似的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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