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安扫视一圈,右手边一面方桌,桌旁放着一个大书箱,打开来看,大多是些佛家经典。在左手边,靠外的地方是一扇窗户,也并无毁坏,就是糊窗户的纸破了几个小孔。他在里头,透过窟窿往外望,能瞧见外头的情景。而靠内挨着墙的地方,摆了一张木板床,床下有一个储物的藤箱,里头是换洗的僧袍,魏子安手伸进去,翻了翻,找出两件棉布长衫。 “孔公!”魏子安招手,叫孔怀英过来。 孔怀英几步走到他身边,探身过去瞧了一眼,笑了。 他背着手,踱步一周,仰头瞧瞧房梁,又俯身翻翻书箱内的经书。手探入箱底,一使劲,抽出几大张埋在厚厚经书下的宣纸,摊开来在面前抖了抖,读起里头抄写的诗文。 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带。 还挺香艳,孔怀英噙着笑,转头同停在门前不敢进来的住持道:“净业和尚年纪轻轻,倒是挺有学问。” “不敢不敢,他只不过识的几个字,会念几句经文罢了。”住持俯身拜道,“早些年,有一位顺天府来的举人老爷,在我寺借住了大约一年的工夫,是由这净业为他端茶倒水,也因此沾了点文气。” “对了,我听迎客的那个和尚说,你们这儿有僧人定期讲经?”孔怀英道。 “前来布施的女施主大多不识字,前任住持便特意为她们准备了讲经会。” “净业和尚识的字,他讲不讲经文?” “有时讲,讲的不多。” 孔怀英摸不清眼前的秃驴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不知情,便只是面上笑笑,不再追问。 他叠起毛边纸,收入袖中。 魏子安将储衣的藤箱掀翻,扒拉一通,也只寻到了那两件长衫。他蹙眉,像是刚要捉到了什么,还没等手攥紧,谜底就跟水似的从指缝狡猾地溜走,徒留满手湿意。 他掸走衣摆的灰尘,起身,拿着那两件长衫,递到孔怀英跟前。 “你先拿着,”孔怀英侧过头,贴在魏子安耳边低声说完,又对住持讲:“这里没什么好瞧的了,你去叫僧人过来吧。” 住持连连称是,规矩地行了个礼,走了。 等住持的背影完全消失,孔怀英才取出袖中的纸张,递给魏子安。 魏子安年纪轻轻就进衙门当了仵作,识字不多,但够用,何况这些抄录的诗文用词相当直白,他再眼瞎也看得懂什么叫鸳鸯戏水。 “我看那些经书,还以为是个六根清净的。” “和尚是脑子戒色,又不是身子戒了。真想要六根清净,得跟皇宫学,把那玩意儿给去了。”孔怀英调侃着,忽而脸色一变,意味深长地看向魏子安。 魏子安心领神会,低低道了一句:“无奸不成杀。”
第14章 奸下 孔怀英听后,似笑非笑地盯着魏子安。 魏子安对上他的眼神,生怕自己说了蠢话。他连忙将头一低,片刻的沉默后,更为仔细分析起来。 “此地往来夫人颇多,又可供留宿,一来二去,难保不发生通奸的丑事。”魏子安道。“死者正值壮年,是个身长七尺,又日常要干杂活的男人。除非下蒙汗药,否则仅一个妇道人家,很难杀死对方,更别说在不惊动周遭人的前提下搬运尸体,丢入护城河。据我推测,此案必然要有一位男子从中协助,至少要负责帮忙运送尸体。” 孔怀英点点头,笑道:“说下去。” “但也不一定。如果是男子单独作案,也说得通。亲夫发现妻子与庙里的和尚通奸,一怒之下杀死奸夫,并去势作为警告。如果将此案定作一起奸杀案,那夫妻共同作案也有可能,兴许是死者以奸情相要挟,最终招来杀身之祸。”魏子安琢磨着孔怀英的神情,误以为之前的结论太过武断,便改换了部分推论。“还有可能是同寺僧侣,发现死者与前来祈福的女眷有奸情,心生怨恨,或心生嫉妒,便将其杀害,割去阳物,以儆效尤。但不论如何,都要尽快盘问寺中僧人。” “子安兄啊,子安兄,我要是没了你可怎么办。只可惜我是个巡按御史,而非一县一府的长官,不能长久地与你共事。”孔怀英抚掌,大笑出声。“要不,你辞掉仵作的职位,改作我的门客。届时,我调去哪里,就把你带去哪里,一如我腰带上的玉牌,形影不离。” 魏子安不由松了口气,摇头道:“孔公莫要开玩笑了。” “我要是不开玩笑呢?”孔怀英说着,从他手中拿回诗稿,低头翻看。“说真的,你与其在县令底下受气,不如跟我走。更何况,你是月娥的义兄,将来她肚里的孩子出世,还得管你叫一声舅舅。” 魏子安听后,神色一时有些微妙。 他舔下嘴唇,同孔怀英道:“孔公,您是成家了,我还没有。您四处走,是因为朝廷调动,不管去哪儿都有俸禄,这我也没有。您说,哪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四海为家的仵作?” “的确,是我疏忽了。”孔怀英喉咙一涩,望向魏子安。 房门响了三下,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只见老住持领来两个和尚,一个三十来岁,身宽体胖。另一个十岁出头,还是个小沙弥。几人正等在门外。 魏子安先扭过头,避开孔怀英的目光,去开了门。 住持将僧人们领进屋,各自站好,冲两位官老爷行了礼。孔怀英递给魏子安一个眼神,示意他俩各自领走一人,分开盘问。魏子安伶俐地接过暗示,领着小沙弥去到桑树下,而另一个年长的僧人则交给了孔怀英。他有官职在身,一句话便能动刑,更能压得住对方。 孔怀英抽来一个四方的烂木头板凳,一掀衣摆坐下,淡淡道:“跪下。” 那僧人本还分不出谁是官老爷,可孔怀英一开口,他的膝盖便一软,砰砰连磕几个响头。“净业师弟自十六日下山采买后,便再无音讯传来。他的死与小人绝无半点关系,请老爷明察!请老爷明察!” “你与那净业和尚是什么关系?” “回老爷,贫僧与净业师弟剃度出家的岁数相差不多,是同辈的师兄弟,故而这些年对他多有照拂。” “上个月的十六日,下山采购前,你可曾见过净业和尚?” “见过一面。”僧人答。“那日前来烧香的施主众多,贫僧怕忙不过来,便想叫他改日再下山。师弟却说,他已经与卖香料的王掌柜约好了,再不去,他便不帮忙留沉香粉了。我还叮嘱他早日回来哩!哪晓得竟一去不复返……” “哪个王掌柜?” “平江城东最大的那家,老爷您一打听便知。” 孔怀英接着问:“那他平日可有与人结仇?” 他面上笑呵呵的,僧人偷瞥了几眼,渐渐大了胆子。 “不曾,师弟为人很是老实,一心向佛,从不与人结怨。” “不曾?不曾他臀部的杖伤是哪儿来的?老实交代,他是得罪了苏州城的富贾大商,还是惹上了官司,叫衙门一统好打。” “倒是——倒是——”孔怀英笑道:“好你个秃驴,我看你也想去官府吃板子了。本官亲自过来,好声问你,你却支支吾吾,非要到公堂之上,打你个皮开肉绽,才肯交代?你可想清楚,这两百杖打下去,你后半辈子可就走不动道了。” 僧人脸上的肥肉一抖,忙说:“回老爷,这净业是吃过一桩官司,但都是误会。大约五年年前,有一位女施主,说自己此生作孽太多,想皈依佛门,修习佛法,便一口气布施了五十两白银,想叫净业为她讲经。谁曾想,这位女施主原是赵员外的外宅,银子也是她打员外那儿偷来的。赵员外一怒之下,上报官府,将那女人活活打死,净业也被拉去打了一百杖。” “之后呢?” “之后?” “发生了这种事,之后他还有没有出来讲经。” “讲的、讲的,佛祖以慈悲为怀。”和尚道。“佛祖保佑,之后便再没发生这类事情。” 孔怀英摆摆手,叫僧人打住。他蹙眉,心里盘算了一通,预备叫两个差役先去把卖香料的王掌柜捉回来审问,再派主簿去拜一拜这位赵家员外,好请他主动来见自己。 至于眼前这个和尚,孔怀英思索一番后,眉头逐渐舒展。他微微一笑,命这人明日巳时自觉上衙门录口供,要准点到,否则免不了一通打。 僧人听了连连称是。 打开门,魏子安领着小沙弥,站在外头。见孔怀英出来,他拱手行礼,应是问出了点东西。 孔怀英也冲他点了点头,继而招手,单独将主持叫到屋内,叮嘱他在官府结案前,务必看管好寺庙中的僧众,期间若是衙门传唤,找不到人,便唯他是问。主持战战兢兢地领了命,又问孔老爷可有别的事要办。孔怀英道,自己等会儿要与魏子安一起逛一逛寺院,叫他先领这两名和尚回去。主持又连忙称是。 待到这几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孔怀英方才叫魏子安进屋。 他合门,与对方交换起问询到的情报。 魏子安言简意赅道:“那小沙弥是这寺庙中最后一个见过死者的。据他所说,死者当日特意穿了身好衣裳,头脸洗得很干净,像要下山去见什么人。” “可知道他要去见谁?” 魏子安摇头,说:“只有一份草拟的单子,大致知道他要下山买什么。” “还有吗?” “小沙弥讲,死者的性格相当孤僻,自己也只偶尔与他说过几句话——但有几名女施主的关系与他不错。”魏子安继续说。“我已经交代过主持,叫他拟一份交过银子听死者讲经的施主的名单,连带寺里的账目一同送到衙门。” 孔怀英了然。 两人将搜寻到的长衫与文稿打包到一处,预备带回衙门。出了禅院,最近的便是天王殿,沿着天王殿直走,在大雄宝殿与藏经阁之间,建着一座规模不亚于大雄宝殿的观音殿。 殿门口出入的全是妇人。她们瞧见孔怀英与魏子安,纷纷抬起宽大的衣袖,或是举起折扇,来遮挡面部。有的刚要迈出门槛,见有两个壮年的男子在外头,便又不大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魏子安急忙背过身,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孔怀英冲妇人们行了个礼,也快步跟上魏子安。走了一段距离后,来到大雄宝殿。比起观音庙的热闹,占据最前端的大雄宝殿倒是倍感冷清。殿前有一名和尚正扫地,孔怀英叫住他,询问后头的观音庙,方才得知,那座庙是专门用来供奉送子观音的。 接着,他们穿过大雄宝殿,沿着外围兜了个圈,费了一番功夫才走回庭院。 正当孔怀英打算下山,骑马回府衙时,魏子安却突然停下脚步。 “等一等,孔公。”他说着,抬手指向墙垣上张贴的记录功德的文疏。“你看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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