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音听着,忽而想到商淑清那句“药吃一次,孩子死了”,胃如火烧。她不敢多问,亦不敢多给承诺,转而问她:“听说孔老爷来了?” “嗯,在前厅与官人议事呢。” “择日不如撞日。您可否派个丫鬟过去,等他们议完事后留一留孔公,我也好借机去问问他,能否把道姑手上的药方拿回来。” “麻烦了,”商夫人说着,招来一名女婢,派她往前厅去。 前厅内,孔怀英正与商老爷议事。 当日他派衙役缉拿香铺掌柜,带人回了衙门,用不着动刑,对方便一五一十地招供。原来,香铺掌柜的妻是做媒婆的,又会做牙婆、药婆、产婆、“马泊六”。一些求子不得的妇人会暗中找到她,叫她帮忙牵个线。 这档子事儿干得多了,一来二去,两方便默认以买香为号。庆福寺的和尚若是动凡心了,便下山,借着给佛祖添香,往人家家里添人丁。而上一次与那净业和尚他幽会的人,便是商家这位千金请来的道姑。 于是又捉那婆子过来。 “老爷,冤枉啊,老爷。这路上捡一个娃娃儿回家养,是续香火,打我手里买一个男娃娃是续香火,那从人家那里借一个佛种,怎就不是续香火?——什么?杀、杀人……冤枉!冤枉!庆福寺的和尚们可都是我的贵客,哪有开门做生意的商人杀客人?还望青天大老爷明察!” 孔怀英头疼,命班房的卒役将这对夫妻统统关起来,听后发落。退堂,眼看逼近日落,孔怀英怕那道姑收到风声连夜逃亡,便又派了几名捕快前去捉拿。魏子安正帮书手一起核查香铺的账目,想从中找到下毒的痕迹。 孔怀英刚过去,打算询问进度。 还未开口,魏子安便起身将账本递到他眼前。“孔公,有发现。” 孔怀英接过,只见上头写着:朱砂十四两。 “这么多朱砂?”他饶有兴致地挑眉。“谁买的?” “去问了,还是那个道姑。”魏子安答。“而且不止买了一次。” “一口气买这么多朱砂,还不止买了一次,难道是为炼丹?”孔怀英递回账本。 “不清楚,还是得把人捉回来再说。”魏子安顿了一顿,又道。“我猜可能是为了提炼水银,那玩意儿长期嗅闻或服用后,会令人逐渐失去神志,日益癫狂。” “按你的意思,那净业和尚服下水银,然后被道姑以铁钉穿透了耳孔或鼻孔?” 魏子安摇头:“先前盘问庆福寺的僧众,都说感觉不到死者有什么举止异常的地方……我想她这些水银应当是用到了别的地方。” 孔怀英叹息一声,又笑着拍拍魏子安的肩,自嘲道:“两具尸体等着我们查,两具尸体等着我们葬,天降大任于斯人,可喜可贺。” 胥吏在大门里鱼贯而入、鱼贯而出了一通后,捉回一妇人。孔怀英升堂,跟差的腰上佩一把宝剑,跟在他身边伺候,而魏子安则站在堂后听。 “带人犯孙氏。”孔怀英淡淡吩咐一声。 跟差的紧跟着将话喊出去:“带人犯孙氏——” 捉来的急,妇人仅手腕带了镣铐,一步步走来,叮铃哐啷响。幽暗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呼号,衙役们手执仪杖,呜呜低吼着。那妇人被一名捕役拽到堂下,用力一推,顺势跪下了。 妇人磕头:“贫道孙氏,叩见青天大老爷。” 跟差跟着道:“人犯孙氏,你涉嫌谋杀庆福寺的净业和尚。如今大老爷传你,问你话,你一五一十地答,倘若有半句造假,拶刑伺候。”妇人再度磕头,轻声道:“大老爷实问,贫道实答。” 孔怀英靠着太师椅,并不着急开口,一双眼睛停在桌案的账目与书手整理出的提要上,随指尖翻动,哗啦呼啦,书页摩挲的细响擦过人的心头,好比指甲缝里长出的倒刺。 许久的沉默后,孔怀英缓缓道:“你是苏州人?” “是,贫道乃昆山县人,受本地商姓人家所托,特来此地为商家小姐驱邪。” “驱什么邪?” “商小姐自幼定下的未婚夫婿病重,小姐听闻消息后,忧惧交加,鬼魅趁虚而入,将其二魂勾走。”妇人跪在堂下,声音不大,但很镇定。“还望老爷明察。” “好,那我先问你。二月二日,你通过人犯王氏的香铺购入朱砂十四两,所为何事?” “炼丹画符。”女道士说。“驱邪所用。” “是吗?”孔怀英轻笑。“接下来,二月七日,二月十三日,你分别购入朱砂八两、三两。加在一起,一斤多的朱砂,你炼了多少丹药?画了多少符文?又还剩下了多少?” “大老爷,贫道着实记不清了。”女道士跪着,手试着比划起来,比出了个大致的形态。“大概还剩这么多,后来全扔掉了。” “你还挺阔气。”孔怀英笑莹莹的。 她牵了牵唇角,瘦削的肩膀垂下去,轻轻添了一句说:“是商老爷阔气。” “除了买朱砂给商小姐驱邪,可还做了别的事?” 妇人的神色显露出微微的不安。 她舔一舔嘴唇,摇头。 “看来你是吃硬不吃软了,看刑吧!”孔怀英收敛了笑意,冷淡地抛出这一句,又对跟差道。“传证人上堂。” 另两个衙卒拿了拶子过来,套在妇人手指头上,一拉,夹板收紧。十指连心,女道士渐渐变了神色,五官扭曲,唉唉叫出声来,喊着“冤枉,冤枉”。叫声好比拿一柄小刀划着白石头那般,喉咙管刺啦咯啦响。 魏子安在堂后听得直蹙眉,挪动步子,透过屏风去看孔怀英模糊的背影,却见他气定神闲地举起茶杯,小口啜着茶水。 不久,衙役将香铺的掌柜与其妻领到堂上。 不等跟差开口,二人扑倒在地,砰砰地磕着响头。 “小人冤枉,望老爷明察,望大老爷明察。” 孔怀英抬了下手,示意衙卒停了刑法,淡淡问:“你们两个,认识堂下跪着那个的女人吗?” “认得。”香铺的婆子指着女道士,率先道。“她就是那天来找和尚的人。” “那先前与净业和尚私会的,可是她?” “不、不!”婆子却否认。“从前与净业和尚会面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官人,不是她。他们是在佛庙里自己接上头的,绝不是我牵的线,小人最多是帮忙传下话,老爷冤枉啊!” 孔怀英眉头飞快地皱了下,又松开,镇定地拍一下醒木。 “人犯孙氏,有证人在堂,你还有什么好抵赖?我再问你一遍,你去香铺,除了给商小姐驱邪,可还做了别的事?” 拶子还留在手上,那女道士浑身发抖,趴倒在地,呜呜地哼唧几声,才勉强找回声音。 “不敢欺瞒官老爷。贫道也是受一神秘人所托,帮忙送一封信笺给那叫净业的和尚。”道姑有气无力地说。“十三日一早,贫道醒来,发现桌上突然多出十两纹银与一张纸笺,笺上叫我到门前的石头下拿一封信,交给那和尚,事成之后再另付二十两。贫道一时起了贪念……” 孔怀英见她咬得死,自己手头也无更多的线索,便示意衙卒将佐证的那两人先带回监牢。 “此事真假姑且放在一边,”他稍一思量,又问回来。“你继续说说所买的朱砂,是做什么用的?可是拿来炼水银?” 问到朱砂,女道士又不吭声了。 魏子安立于堂后,思索着如何才能套出对方的话,却听一声脆响,堂前的孔怀英拍响惊堂木。 孔怀英叹息,劝道:“我看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伶俐人,在这里,不说便是看刑,没别的路能走。不说,便就去衣受杖,堂下受鞭了。” 道姑低低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跟差给了个颜色,眼看衙役就要上去剥去她的衣裤,她仓惶地避开,大喊:“我招,我招!” “刁妇,真是便宜她了。”跟差在一旁嘻嘻笑着,嘟囔。 孔怀英瞥他一眼,没说话,等着堂下的妇人开口。 道姑头颅低垂,面朝地,犹豫许久后,突得仰起头盯着孔怀英。女人朱唇微启,幽幽的话音从舌尖掉出来,泛着一丝血腥味。 她说:“油煎水银,空心服,可断产。老爷说的不错,这么多朱砂,的确是拿来炼水银的。”
第35章 爱恨之间上 退堂回府,孔怀英见魏子安等在门口。 对方也瞧见了他,几步迎上来,径直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去一趟商家?” “嗯,”孔怀英点头,“我去就行,你守着衙门。” 魏子安也点头。 紧跟着,他想起适才的堂审,想了一想,还是同孔怀英说:“孔公,您以后……少上刑。您官任巡按御史,本就容易得罪人,草率用刑,底下人会怨恨您的。” “我要是怕得罪人,就辞官回乡了。”孔怀英道。“子安,我在此地待个一年半载,就会被朝廷调往别处。派我来,就是当恶人、用严刑的。” “我是怕——”魏子安欲言又止。 和尚的这桩案子越办越大。倘若查到最后,凶手是个寻常妇人,倒没所谓,可真凶若是与本地的豪门大族有关,事情恐怕会变得非常棘手。 官与吏之间素来有一道瞧不见的隔膜,官会被朝廷调走,而吏始终来自本地。孔怀英这等品级的官员,执意要查,当然能把案子办起来。但往后:呈报知府,上传刑部,报给大理寺……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 正是因为孔怀英不久留,他才担心底下人会被买通,故意拖延时间,排挤孔怀英。 魏子安想着,有一瞬的惶恐。 “怎么不说话了,怕什么?” “没什么。”魏子安晃晃脑袋,又觉得是自己多虑。“您快去快回。” 孔怀英笑了,使劲拍一下魏子安的肩。 第二日,孔怀英去往商家。 去的路上,他本计划见一面商小姐,打听一些道姑的事。也顺带试探一下这位未出阁的小姐究竟从哪里怀的孩子。 可等他见到商家老爷,方知商小姐自道姑被捕后,邪气入体,再度奸神失常,如今被关在闺阁中,成日念叨一些鬼神之说,完全不能见人。 孔怀英见状,顺势问起商小姐的未婚夫婿。 “什么都好,就是病,病啊。年后,我们去他家串门,瞧他瘦得不成人形。”提及女婿,商老爷止不住叹息。“小女与那王家小儿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若不是因为这病……实不相瞒,我早想与王家退亲,可又怕在背后骂我背信弃义,戳我脊梁骨。那边几次三番来催过,说要成亲,我没答应,知道他们是想叫小女冲喜……孔公,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舍不得,不如这样拖着,留在家里守寡至少比嫁到外头守寡好些。” 不知怎的,孔怀英忽而想起姜月娥腹中的孩子——假如她怀的是个女儿,他未来也会变成眼前这番模样吗?孔怀英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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