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娥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许久的哑然后,她幽幽道:“没有的。” “是啊,没有的。”李妙音长吁一口气,说。“人这一生,过去便是过去,死了便是死了。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孔夫人,春去也,春去也……” 应和她的话音般,满树白玉兰,断头似的落,一朵又一朵。 啪嗒,啪嗒…… 千万个女人是千万朵花,千万个女人是千万种鬼。姜月娥伫足瞧看着她翩然而去,蟹壳青的裙摆拂过落花,踏着满地头颅。那一瞬,她心下便晓得,是她了。 姜月娥回身,走到看台后。 隔着一层木板,孔怀英与魏子安就站在那里,偷听两人的谈话。 “孔公,”见姜月娥归来,魏子安主动挪开眼神,落在孔怀英身上。“您可以去拿她了。” 孔怀英眉头皱紧,犹豫道:“证据并未确凿,她又是范公的遗孀……” “孔公,势如危卵,当机立断。拿了人回衙门,诈供、看刑,拶子一上,夹了手指,不怕她不开口!但您若不能尽快拿下她,等县令那头断了案,布告发出去,您再去翻案,更叫对方下不来台。”魏子安打断。“刚才那一番对谈,范夫人恐是已察觉到异样,您再拖下去,等人跑了,就真来不及了。” 孔怀英沉默地站在原处,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看台前,说书人登场,一声咳嗽,喧闹的交谈声渐渐止息。紧跟着,说书人譬如洪钟的嗓音挑开了大戏,语速时快时慢,语调忽高忽低,叱咤叫喊,如波涛汹涌。 他讲《霍小玉传》,讲到霍小玉自尽时,声息陡然尖锐,以令人悚然的口吻在台上叱骂道:“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孔怀英听着,脑海中闪过在商家偶遇那日,女人展开折扇,挡在面前,目光如海波起伏。 她问:“若是案子查到最后,发现凶手若是一个可怜之人。您将作何打算?” 他答:“是非对错,自会在公堂决断,我也只有穿上官服,才能给出一个回答。” 孔怀英咬牙,右手握拳,猛然一击左掌,道:“子安,今夜带些人马,与我去范宅……我们去拿她。” “是。”魏子安行礼,先一步离去。 孔怀英也打算去一趟衙门。他转头轻拍妻子的后背,道一声“辛苦”,正要离去时,姜月娥却突然拉住他的衣袖。 “怎么了?”孔怀英回头。 姜月娥抿唇,轻声问他:“官人,你会轻判的,对吧?” 孔怀英垂眸,没有回答。 马蹄声在屋外响起,李妙音乘车赶回家中。日头将落未落,几缕薄云散落在天幕,显出一种极沉郁的天青色。古春园一派静谧,石板路的缝隙间落满了花,李妙音推开门,屋内没有点灯,她摸黑寻来火柴,端着油灯到窗门前。 刺啦一声,点上火。 还是有些暗,她又点上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数不清的油灯,将屋舍照得赫赫然如火炬。 点完灯,李妙音坐到小桌边,一阵阵头疼。她不得已又去找烟杆,花瓣的碎末裹入烟叶,她凑到唇边慢慢吸食,被春雨浸湿的花瓣,化作烟雾缠绕在舌尖,苦涩异常。 烟雾不断被吞食进腹部,渐渐的,耳畔响起了一些杂音,是许多年前,她的父母在商量她的婚事。李妙音静静地坐在桌边,手臂扶着小桌,侧耳倾听着回忆,仿佛在捕捉飞虫翅膀颤动的微弱声响。 隔着重重的床帘,女人先开口。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范公也就比你小个七八岁,真成了亲家,你是管他叫女婿还是叫贤弟?” “妇人家,见识浅!”男人紧跟着骂。“人家是堂堂正正的两榜进士,能入阁的大学士,如今辞官还乡,也是官籍。而我熬了一辈子,考了六次乡试,足足十八年,到现在还是个廪贡生。若非借着同乡的光,这样的好姻缘都轮不到咱家。” “你还不是为了你的官哥儿,想叫范公未来替你开开门路?真以为我不懂吗?你心疼官哥儿,谁来心疼娉姐儿?” “我知道你心疼姐儿,我也心疼。要是当妾,我断然不会同意。但人家是要续弦,娶她当继室。娉娉年纪小,若是能生个有出息的哥儿,将来说不准能当诰命夫人,坐八抬大轿,面见圣上,出入宫闱。那才是真的福分!” 女人说不过了,掩着脸啼哭。 “行了,少哭哭啼啼的,晦气的很。”男人看不过,拂袖而去。 待男人离开,一旁的姨娘叹了口气,上前劝慰道:“娉姐儿通文墨,模样好,性子也柔顺。范公的年纪是大了些,但自正室亡故,二十余年,未曾纳妾,膝下又只有一个儿子。你仔细想想,要真把姐儿许给一个小门小户的公子哥,成婚后免不了要与妾室、与通房丫鬟缠斗,争分夺秒地想着给夫家填一个男丁……好姐姐,这些苦我们都是吃过的。” 女人听了这一番话,渐渐止住了啜泣。 “我去看一眼姐儿。”她说着,掀开帘子。 李妙音舔着烟嘴,不由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描摹出母亲的模样。 她眉眼低垂着进到帐内,坐在床畔,同女孩说:“你爹给你说了一门亲事,要把你许配给范家……你还记得范叔叔吗?五六年前来咱们家住过,当时家里开戏,演《牡丹亭》,戏台上女伶伤情而死,你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就是他。” 女孩摇头,懵懵懂懂地说:“不记得。” “傻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母亲笑了,食指点了点她的脑门,又怕长指甲戳痛了她,连忙收回手,冲她额头吹气。 她笑完,又叹息着说:“范公品行端正,是个人人称道的君子。别害怕,他一定会对你好的……出嫁之后,你要乖乖听夫君话,不要任性,要多花点心思在管家上,打点好家里,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想,明白了吗?” 女孩点头,她启唇,似乎要说什么。 李妙音心口一疼,在她开口前睁开眼,停下了回忆。 她望向手中的烟枪,烟叶已然烧尽,曝露出灰黑的内壁。 这时,有人来到门外。
第46章 从爱河急猛回头 范贞固没有敲门,径直闯入卧房。 李妙音见到他,赶忙放下烟枪,起身问他:“人都送走了?” “送走了,”范贞固脱下大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们已经出了苏州城,日夜兼程,赶水路,最迟后日便能到嘉兴。” “药婆呢?” “迟了一步,孔怀英已经把人带走。” 李妙音脑袋空了一空,惨白着脸坐回板凳。 范贞固见状,单膝跪地,跪在她的跟前,冰凉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娉娉放心,孔怀英还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来拿你。赵员外那儿我也早就提点过,没有物证,人证都可以翻供。” 李妙音却颤抖着蹙起眉,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默然许久,才说:“贞固,你知道吗,我昨夜在梦中见到了启元。” 听见范启元的名字,范贞固神色微动。 “在梦中……他说,我令他失望。他怪我辜负了他,不配当他的妻。的确,他对我那么好,我理当报答他,我嫁给你们家,也理当做一个忠贞的主母。可是——可是我不想死。贞固,我不想死。”女人坐在橙红色的烛火中,话音颤动,连带着肩膀也开始颤抖。惶遽逐渐攫取了她的心神,溺毙在金色的水池一般,脸与手都是金色的。 她继续说:“我并不怕死,背着贞烈的名头,哪儿也去不了,什么都不能干,活着与死了没有什么分别。我是……我是害怕去黄泉见范启元。还有乾儿……将来乾儿去世,灵牌放入你范家的祠堂,他又到底要认谁当父亲?” 范贞固呼吸一窒。 “姐姐别怕。”他跪在女人面前,抬手抚上她的面颊,轻声与她说。“乾儿已经走了,行囊我也有准备好。你信我,如果孔怀英紧咬着不放,大不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灯光映照下,女人的面庞近乎是霞光的色泽。 李妙音却一下推开他的手臂,别过脸道:“别装了,范贞固!你压根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乾儿,你只是为了讨好我。” “这不够吗?”范贞固反问。“我可以为了你去喜欢他。” 李妙音嗤笑,眼里闪动着微弱的水光。 “五年了,我都不敢见乾儿。”她的话语开始有些许的紊乱。“我只要一见他,就感觉身后有阴差在盯着我,像要拉我去阴曹地府,到阎王爷那儿去判罪……她们说,像我这样的女人到阴司去是要被活活锯成两截的。” “你信那些神婆梅爷的鬼话!”范贞固脚步挪移,上前捧住她的脸,额头快要抵上她的。“别再想了,娉娉,你什么错都没——” “范贞固,我也是真的恨过你。”李妙音打断他,喉咙越发紧了,酸疼得厉害。她想咳嗽,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当初你明知我处境危险、群狼环伺,为什么还要引诱我、逼迫我?我是你的母亲,你万万不该糟践你的母亲。” 声音含着悲怨,轻轻柔柔地传来,刺在范贞固心头。 “可我从没把你当作我的母亲……哪有只年长儿子三岁的母亲!”范贞固道。“我与你分明是自小相识,可你却只看得到父亲……” “是不是母子,并非你我说了算。”李妙音扶着小桌,站起身,适才压下去的咳嗽,又忍不住涌上来。她起先咳嗽两声,继而又如洪水开闸般,一发不可收拾。 范贞固连忙站起来,轻轻拍打起后背。李妙音在他怀中,咳到面色涨红,身子突然倦了,简直要散架。男人便拥着她,扶她到床畔。 螺钿的床,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李妙音倚在床榻,面庞浮着一层轻薄的绯红。 “又下雨了。”她说。 屋里点了无数的油灯,因而没发觉,范贞固望向以一根木棍支在那儿的窗外,缠绵的雨丝飘落,小虫似的乱舞,听不见半点声息。 夜色越发浓厚。 “冷吗?”他捏一捏她的手指,悄声问。 李妙音没吭声。 “我去给你烧热水。”范贞固说着,要出卧房。 下人们都不在,水得自己烧。 李妙音突然伸出手,握住范贞固的手腕,拦下他。“贞固,你说……如果当初我爹把我指给了你,会是什么样?” 范贞固愣在原处。 他歪着脑袋,略显少年稚气地笑一下,眼神亮晶晶的,真像瞧见了极美好的事物般,轻柔而羞赧地对她说:“那一定会很不一样。” “是啊,要是那样,我或许就会对你真心了。”李妙音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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