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嗓子眼缓慢地溢出一声“呜”,继而点点头,轻声道:“是。他说那和尚嘴不严,险些说漏了他的事,要给他一点交训。于是他找到奴家……官人的妻容不下奴,官人当年的买卖又赔了钱,范少爷说,奴家若是帮他这个忙,他可以给奴一大笔银子。” “所以你就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叫他白白受了杖刑。”孔怀英叹了口气,又在心里继续说:那净业和尚平白受冤,心中怨恨,多年后迁怒到了商小姐身上,最后害得自己死无全尸。 孔怀英接着问:“净业和尚可曾与你透露过,范复明的那件事,是什么?” 女人肩膀轻轻颤动,嘴唇动了两下,没敢吭声。 “与范夫人有关,对吧?”魏子安忽道。“五年前,范公离世,留下了范夫人。她为求子,去了庆福寺,找到了净业和尚——但范小少爷和范少爷很像,所以,是范少爷的孩子。” “是,老爷说得不错。”女人呜咽一声。“还请老爷们网开一面,饶了奴家。” 孔怀英随之长叹。 “跟我们走吧。”他起身。 魏子安给女人上了枷锁,押着她往河岸去。 一路上,他的脑海里止不住想着这几桩案子——三个凶手,四具尸体,由一具白骨到刚死的尸体,却是一个手法——神思飘摇间,似是有些悟了狸姑传说背后的东西。 行到河岸边,两岸杨柳依依。孔怀英先进船舱,继而是犯人,最后是魏子安。他还未进去,一抬头,突得,他瞧见对岸的柳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她手持折扇,扇面半开,似笑非笑。 是那个曾在酒楼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妓。 她的名字是——有如神启般,魏子安牢牢望着女人,答案呼之欲出,可始终说不出来。 “子安!”忽而一声,是孔怀英在唤他。 魏子安回过神,看一眼船舱内的孔怀英,再回首,树下空空如也,唯剩绿柳如烟。 他胸口发凉,失魂落魄地踏上了行船。 船离岸。 戏已经结束了。 李妙音扯掉幅巾,咚得一声踏上甲板,醉卧于船舱。范贞固见状,几步跟上前,将她搂入怀中。两人皆是酩酊大醉,依偎在一处。晚风含着水汽,随着摇橹声,吹动挡风的幕帘,暗暗潜入船舱。李妙音略有些冷,嘤咛一声。范贞固垂眸,吻她的发顶,随之解开外袍,拥住她。同披一件外袍,奸肤相贴,发冷的身子逐渐暖和起来。 不知划了多久,游船冷不然停在半路。船舱外,隐约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在喊,“范复明,范复明”。李妙音仰起头,因是弯腰伏在他的大腿,手臂蜷缩在身前,她只好推一推他的肚子。 “范复明!”那声音逼近了。紧跟着,甲板响起一声沉闷的“咚”,大抵是那男人跳上了船。他语调轻快,却字句含糊地说:“好你个范复明,胆敢独自幽会佳人,却不叫上我!”说着,船舱那一层薄薄的棉布就要被掀开。 范贞固见状,用折扇挑起滑落的外袍,盖在她头上,继而长臂一扫,先一步把船舱帘子掀起了一角。浑浊的灯火从那一角缺口倾泻而出,内里的男人斜倚在船舱内,随水波微微起伏。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外袍披在头上,脸埋在腰间。 因穿的是男子的道袍,又没有露脚,闯入者只当她是一位身段婀娜的娈童。 范贞固侧身,挡住他探究的目光,淡淡道:“是魏兄啊,真巧。” “范复明啊范复明!瞧你平时那正人君子的嘴脸,卫道士的模样,果然是装的。我还以为是一位美妓,谁曾想是个娈童。”少年醉红着一张脸,弯下腰,似是要去捉李妙音蜷缩的脚。 李妙音吓一跳,足尖绷紧,直往他怀里钻。 范贞固左臂搂紧她的肩,右手握住折扇,打在对方的手腕。“魏兄,横刀夺爱可不好,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 男人缩回手,讪讪地笑了。他靠着船舱,又说了一些轻薄之言。范贞固只温和地笑着,递了个眼神出去,示意他的随从们快将自家小主人哄走。 这样一闹,酒算是醒了。 待到人离去,李妙音钻出外袍。 她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屈辱,唇角紧紧抿着,兀自坐到了另一侧。 两人一路无言,败兴地乘车回到宅邸。趁夜色,他们从后门悄悄潜回古春园。丫鬟小厮都已睡去,唯独窗前还留了一盏将熄的油灯。范贞固送她回卧房,合上房门,手一伸,指尖捻住她腰间的系带。 “你做什么?”她含糊不清地问。 范贞固抽开系带,浅笑道:“不得将衣裳还我。” “呸。”李妙音懒懒地啐他一口,任由他解开衣袍。 油灯被吹熄。范贞固轻巧地抱起她,移入床榻。都是饮酒过度的人,心跳得快极,李妙音张着嘴,不停吸气,灵魂好像抛出了身躯。男人的喘息离得是那样远,吻混乱地往下走,像一排蚂蚁爬上了胸口。 她“啊”得一声,热气猛然呼出去,“呃”得一下,冷气突然吸进来。 现实与幻梦被欲望的手搓成了一条线。 昏昏沉沉间,她似是被一双无名的手牵着,牵到了很久之前,见到了死去已久的范启元。亦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春夜,花影重重。屋内点了好几盏油灯。范启元肩头披着一件轻薄的棉袍,坐在她面前。他们拿出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桌边铺茜红苫条,在架子床内玩牌,输了的人喝酒。 李妙音打不过他,次次输,喝了快一壶,脸烫得吓人。 忘了输到第几次,李妙音动了歪心,下一局偷偷藏了牌,总算靠出老千赢了他。 “好了,该你喝酒了!”她欢欣雀跃地击掌。 范启元微笑着端起酒盏,倏忽以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对她说:“娉娉,你让我很失望。” 李妙音听闻,不知怎的,竟满身冷汗。 她抬头,望着梦中的男人。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玩牌。 她也知道这是梦,他已经死去很久了,而她为他守孝三年,还险些丧命…… 但她还是为此在梦中泪流满面。 “官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李妙音睫毛垂眸,葱白的手指收拢着牌,泪珠一粒粒落在象牙的牌面。“但这全是你的错,是你抛下了我。” ——梦醒,日上三竿,范贞固已经离去,枕边还留有男人清苦的香气。 李妙音躺在床上,呆愣许久,才勉强转回神,唤丫鬟进屋。梳洗过后,她坐在小桌用早食,正喝着荠菜粥,却见玉箫拿着一封帖子,匆匆跑进房内。 玉箫说:“夫人……孔夫人送来了一张邀帖。就在明天。” 李妙音接过。 她读完,抬头看向对面的女人说:“玉箫……你要不,走吧。”
第45章 春去也 宾客们陆陆续续到了,马车停在门口,姜月娥挺着肚子,站在进门处的大堂接客,时不时望向门关。 每进来一个客人,都要瞥一眼她的大肚子,劝她坐下。然而姜月娥只微笑着摆摆手,招来从市面上临时雇来的帮佣,叫他们领着客人进去。 直到她看到李妙音。 “范夫人,好久不见了。”姜月娥迎上前,牵住她的手,头朝马车内望去。“打从上次一别,我就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能来我这儿,范少爷呢?他没来。” “嗯,哥儿有事,要出一趟城。”李妙音答。 姜月娥含着笑点头,亲自领她进去。 原先的花园被清扫出来,空出一块场地用来搭台子。戏子声伎正在拾掇乐器,宾客也还未全部到场,李妙音扫视一圈,来的大多是上回游春时的女眷,可惜来客笑颜依旧,宴席却换了主人。 “上回见面,我说了不当说的话,向您赔罪了。”李妙音屈膝行礼。“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送给您未来的爱女。” 说罢,她从随行的丫鬟手中取过一个木匣,递给姜月娥。 “您太客气了。”姜月娥屈膝回礼。 她接过木匣,转交给身旁的阿紫。 李妙音又忍不住朝四周望去,低着嗓子问:“孔巡按不在?” “他在衙门审犯人呢,哪顾得上这些。” “ 啊?不是说孔公因病告假?” “这里太吵,范夫人,我们换到安静些的地方去说。”姜月娥的声音也跟着低下来,有意引李妙音到看台的另一侧。 她们走到木隔板前停下。 隔板上绘有一幅仿制的万玉图,千条万条梅花倒垂,出自同一棵梅树。 姜月娥望着李妙音,想起孔怀英那句,“你诈一诈她”,不由口舌发干。她咽一咽嗓子,佯装无意地问她:“范夫人近来可好?我听官人讲,庆福寺内发现的那具尸体,是您家的五妹妹的夫君——” “还好,”李妙音语焉不详,“这件事主要是哥儿在处理,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 “这样啊,”姜月娥又道,“但请范夫人放心,仵作那儿有了新进展,不出几日,我家官人定能将凶手缉拿归案。” 李妙音下意识问:“什么进展?” 姜月娥探身,有意靠近她,将孔怀英交给她的话又悄声说给李妙音听。她道:“仵作重新检查了尸体,发现他口舌中有毒物残留,骨头却没发青。应是有人先给他下毒,不致死,然后用利气钉进了脑袋。想来,行凶者定是一位女子,气力不济,才会用此等办法杀人。” 李妙音神色微变,没吭声。 姜月娥留心观察着她的神态,继续说:“范夫人,这话我同你一人说,你千万不能传出去。官人暗中已经抓了几个人犯,拿了证据,就等着看刑,逼他们招供。” “孔公辛苦了,”李妙音听闻,脸色微微发白。她转开脸,气管里像梗着一块火炭,热气上窜,烧着舌头,话音因此有些凌乱。“那夫人可知,孔公打算如何判这桩案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孔怀英并未交过姜月娥。 她眉眼一低,思索着律法,斟酌道:“若是因奸杀人,奸罪,枷号四十日,杖一百。杀人,当判绞。但人犯若是诚心悔过,可改判为流刑。” “所以淑清才会服毒自尽。”李妙音冷不丁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杖一百,不也就活活打死了吗?” 姜月娥反应了下,才明白她说的是商家的小姐。 她正要说话,看台前忽而“铮——”得响一下,是伎人在给琵琶调音。 “孔夫人……商淑清、商小姐,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李妙音抢先一步,在这时开口,话音蛰伏在颤抖的琴音下。“这个问题,她在世时,我一直没能回答,所以想来问问您。” “啊,范夫人请讲。” “传闻,内阁首辅王老先生的爱女,十六岁开始守寡。为了向世人表明自己对未婚夫的忠贞,她潜心修道,断绝尘缘。最终在一年的重阳节,两条黑蛇从天而降,护送她飞升天界,得道而成仙,从此遨游于天地之间,再不受外物拘束……孔夫人,您去过京城,是一个足以令世俗女子艳羡的官家夫人。您来告诉我,这世上真有什么黑蛇护送、羽化登仙?能令我们这些为夫守节的女子,在这茫茫苦海间,寻得一个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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