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笑完,她松开手,同他说:“你去吧。” 范贞固迈过门槛,迈出房门。 风加紧,雨成片地挪移过来,渐急。 风雨声沙沙地抽咽,半腐的腥味钻进屋内,是落花烂在泥里。 李妙音听着,目光逐渐涣散。兴许是方才抽烟时,抽得太急,她匍匐在床畔,浑身发软,只得小口喘着气。忽得,在连绵的雨声里,传来几下模糊的猫叫,呜哇呜哇,似是在叫春。紧跟着,猫叫声逐渐清晰。 李妙音抬头,恍惚见一只狸花猫从窗户的夹缝里钻进来,轻盈地踩上桌面。风吹动油灯,阴影摇晃,而它似是自若地穿过扭曲的阴影,双足站立地穿过屏风,一只模糊而修长的手握住一盏油灯。 李妙音揉了揉眼睛,望向逼近的幻梦。 似是怕她看不清自己的面孔,少女举起油灯,挪到自己的面庞边。这下,李妙音觉得自己看清楚了,是商淑清。她漆黑的眼珠占据了大半个眼眸,看过来,清晰地倒映出床榻上女人的身影。 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含着笑意说:“妙音,随我成仙去吧。” 耳畔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范贞固的身影在帘后晃动,他要回来了。李妙音望向靠近的范贞固,人影拉得很长,又看向面前的商淑清,只见她浑身浸透在金白二色的烛光中,如幻似真。 “笨蛋,就算他说带你走,你又能跑到哪里去?是你和玉箫杀了那个男人,不是他。”那个似是商淑清的鬼影子在说话。她俯身,要把油灯塞进女人手心。“所以不管你们跑到哪里,你都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脚步声愈发近了。 “不,淑清。”李妙音摇头,“成仙是假的,成鬼也是假的。死了就是死了,我们成不了仙!” “难道男女欢爱便是真的吗!”女人逼问,烛火晃动,令她的眉眼显得不是那么清晰。“范启元的承诺是假的,范贞固的爱难道就是真?既然一切都是假的,不如自己选一个真。” 冷不然,李妙音手心一热,滚烫的灯油滴在掌心。 她见面前含糊的阴影覆盖在身上,有一阵阴凉,是风,或是女人的长发。 随之,耳边响起微弱的劝导,在说:“杀了他,随我去成仙!” “娉娉?”范贞固侧身进屋,见李妙音坐在床上,只她一个人,而她正握着油灯。 男人眼疾手快,几步冲上去擒住了她的手腕,李妙音浑身发抖,手一歪,油灯泼上帘幕,滋啦”一下,火苗窜上来。 轰然一声雷响。 电光打过,横穿天幕。 豆大的冷雨扑在众人的面庞,逼得人睁不开眼。孔怀英不得已勒马,打衙卒手中接过大帽戴上。他仰头望向电光,心下有一丝迷乱。魏子安策马上前,捻起衣袖,胡乱擦了把脸,指着远处道:“孔公,你快看!” 豆大的红点在远处飘摇,迎着春风逐渐扩散。 “不好!”孔怀英大喝,夹紧马肚,朝范宅狂奔而去。 园子外,早已密密层层得挤了一群人,他们都伸着脖子,张头探望。 孔怀英与魏子安勒紧缰绳,叫胯下的马儿从拥挤的人潮内划出一条路径。 众人仰头,只见漫天的烈焰逆着雨水,在灰白色的浓烟中生长、摇曳,突然,面前的屋舍迸发出一声巨响,天摇地动般,一道裂缝自下而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火焰中张开,随一阵疾风的呼号,屋顶在众人眼前坍塌,昔日风雅的古春园付之一炬…… 大火烧了三天才被扑灭。 有人说,范家是遭了天雷,劈中了屋顶,才造成失火。至于是仙人在此渡劫,还是遭了天谴,各执一词。幸好,当晚值夜的丫鬟们被派去了范家的三夫人房内做活,无人因此受伤。 等到大火被完全扑灭,孔怀英叫上魏子安,带几名衙役去现场探查。昔日的锦绣楼台化为焦炭堆叠成小山,好像一切都被焚毁了。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来清理废墟,期间,孔怀英转回去审问人贩,药婆承认卖给了范夫人两包曼陀罗花末,但小妾估计是知道古春园烧尽,加之赵员外并未招供,便当庭翻供,抵死不承认先前的供词。 又过十余日,废墟清理出来,并不见尸体。 “大火烧了三天,会不会把人骨烧成渣滓?”孔怀英问。 魏子安摇摇头,坦然道:“应该不会。但整个园子都被烧了,也可能是与栋梁烧到一处,没找出来。我不大敢确定。” 孔怀英则点一下头,说:“行,那先把通缉令都发出去。” 正当此时,府衙内的官差派人来报,道是范家如今当家的长子到衙门报官,说范夫人的贴身丫鬟玉箫拐走了小少爷范乾。县令打算发通缉令追捕玉箫,特此来询问孔怀英意见。 孔怀英眼皮一跳,道:“既然如此,就按县官的意思办吧。” 魏子安站在他身旁,待人走,方嗤笑一声:“又来一出?” “办案最重要的是人犯的口供。”孔怀英苦笑。“结果一场大火,人犯、证物、证人,全没了。” “临门一脚却错过了。”魏子安道。“惹人心烦。” 孔怀英却说:“不,反倒叫我松了口气。” 他挥手,示意胥吏们收队,骑马回衙门。他自己则与魏子安一起沿着小道慢慢下山。早春的繁花凋谢干净,街上弥漫起白兰花与栀子花的芳香,浓烈到令人眩晕。 “子安,那天我们说要去拿她时,月娥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问我会不会轻判范夫人。”孔怀英说。“我当时没回答,不知道怎么回答。” 魏子安低低应他一声。 “讲实话,我很矛盾。”孔怀英笑了下。“人肯定是要拿的,这是我的职责。但具体要怎么判,这真是个问题。还记得我和你讨论过大明律的事情吗?按律法所说,通奸、妻杀夫,都是重罪,要往重了判,以儆效尤。但真到那一刻,我还是于心不忍。所以商小姐自尽的时候,我也松了口气。” “孔公要放过他们吗?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魏子安问。 孔怀英思索片刻后,略显狡黠地答:“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被抓到,就是活着,没被抓到,就是死了。” 魏子安垂眸而笑,调侃道:“孔公学会耍滑头了,小心进阎王殿下油锅。” “是是非非,等我死后再说吧。”孔怀英大笑。“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做不成包公,还得劳烦包公来判我。罪过罪过。” 两人路过一片竹林。 孔怀英顺势摘下一片竹叶,衔在口中,尝试着吹了吹,没出声。他拿着竹叶问:“你什么时候回九江?” “后天一早的船。” “这么急?”孔怀英颇为讶异。“你身体才好,不如再歇半个月?” 他指的是魏子安终于下定决心去关仙,在苏州找了个梅爷,结果符咒水喝下肚,人整整昏迷了五天,期间全靠孔怀英往他嘴里灌米糊,才没叫他饿死。姜月娥气得把孔怀英一顿数落:“你还是读过书的进士呢!居然怂恿魏哥去关仙?天晓得那梅爷给他灌了什么东西。” “没事,只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有些恍惚。”魏子安顿了一下,回想起那个因为吃了符水而做的幻梦,梦中,他并非出身贱籍,而是与小姐青梅竹马长大,顺顺当当地赴京科考,中了进士,衣锦还乡……兴许是幻梦过于美好,他在某一瞬冷不然清醒过来,失魂落魄。 接着他笑一下,泰然道:“不过我以后,恐怕要对神鬼之说敬而远之了。” “后悔了,不该叫你去看梅爷。” “孔公,不是梅爷的问题,是我问心有愧。”魏子安声音轻了,看向孔怀英,又像是能通过他看到姜月娥。“我发现在这个地方,只要心里有鬼,眼睛就会看到鬼。” “子安,君子问迹不问心。”孔怀英似是发觉了什么,但只是温和的看向他,彼此都没有把事情挑破。“你是个很好仵作,如果以后不想在九江府干了,写信给我。”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封钤印后的公笺,交给魏子安。“你带上这个,好回去复职。” 魏子安将公笺塞入衣襟,道一声谢。 不知不觉,路已走到尽头,彼此停在分岔路口。 “孔公。” “嗯?” “就此别过。” 两人作揖告别。 过半年,孔怀英从苏州离任,将回京城述职。 在这半年间,玉箫没有落网,范乾也不知所踪,至于李妙音与范贞固,更是不知所踪。或许真的死了,与古春园的花儿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时间一天天过去,通缉告示日益褪色,后来县衙将此事呈报给刑部,但一直没等到回函。孔怀英清楚,这一桩案子报上去,兜兜转转,恐怕得等到来年,上头才会有反应,但那时,孔怀英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任职。 此事也逐渐成为了一桩疑案,被记载进片牍。 一如三十年前的废园的沉尸案。 到了京城,做了几年的京官。京城的生活相当无趣,官场晋升也无望,加之每逢春季,便会迎来黄沙的情袭,方圆十里,见不到半点绿意,孔怀英忍无可忍,决定自请外调。他修书一封给魏子安,邀请他与自己同行。魏子安答应了。 于是,过了一年,孔怀英被调往湖广任职,路过苏州府。 又是一年满地桃红乱如雨。 孔怀英携妻女再度前往无妄园,昔日的园林已被范家人变卖,但新主人并没有入住。被焚毁的古春园也被乱花覆盖,成了少女们荡秋千的好去处。 “爹爹!” 孔怀英循声望去,只见小女儿提着罗裙向他跑来,他张开双臂,一把抱起她,问道:“玩得开不开心?”女孩搂着父亲的脖子,用力点点头,又神秘地伏在他耳边,说:“爹爹,刚才我遇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姐姐。” “嗯?”孔怀英应一声,抬起头。 伴着游春少女们的笑声,他似是在层层乱红之中,瞧见了一个女人修长的身影。她举着折扇,挡住了半张脸,唯剩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浮在白扇之上。 “孔公,”她屈膝行礼,似是说了一句。 不过惊鸿一瞥,再一眨眼,便消散无踪。
第47章 番外同悲万古尘 “你听说了吗?” “什么?” “城西孙家发生了一起命案,就几天前的晚上,孙家全家被屠,老的小的,没一个幸存,连家丁也被杀了。捕快赶到现场一看,发现孙老爷的头被砍下来,园子里只留了半截身子。” “怎么回事?谁干的。” “听说是一个叫希光的寡妇,”女人有意压低声音,桌台前的油灯颤动两下,豆大的火倒映在眸子里。“丈夫暴病身亡,她被孙老爷强占,控告无路、申诉无门,便假意答应圆房,在预备搞那事儿的时候,带着刀,先把孙老爷杀了,再杀了闯入的家丁,然后将孙家人全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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