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啪的放平筷子,怒啐一口,“碎嘴子!谁叫你跟我家娘子说这些?” 叶扶琉笑吟吟地摆摆手, “林郎中看诊经验丰富。” “那是。”林郎中得意洋洋地坐回去,“病患会有隐瞒,家仆可能不知情,但脉象不会骗人。叶小娘子,我跟你说,魏郎君确确实实是中了丹毒的脉象。谁知他背地里用了多少壮阳丹?肯定不会让邻居知道啊……” “但魏家没女眷。”叶扶琉不客气地指出破绽,“妻妾,婢女,一概没有,就连厨娘、仆妇都没有。魏郎君独自呆在冷清的后院里,吃壮阳丹作甚?” “呃,那……或许服的不是壮阳丹,而是长生丹?”林郎中咂舌,“不是我说,比起壮阳丹,长生丹的丹毒更烈性,一个不对,服下去就不是得道长生,而是直接去西天见如来了……” “声音小点。”叶扶琉打断他说,“魏郎君上楼了。你跟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不和你计较。魏郎君性子静,叫他听见你一句碎嘴,两家给你的诊金连本带利给我吐出来。” 林郎中心疼地捂住鼓囊囊的腰包,赌咒发誓,“当面一句话不多说,一个字也不说。就当我林大郎是哑巴!” 清晨初升的阳光映上木楼。魏大搀扶着身材修长瘦削的郎君上了楼,坐在长檐下的紫檀木交椅里。 金色阳光照亮了海青色衣袍下摆,海涛纹宽大衣袖。苍白消瘦的手放在膝头,脖颈下的衣襟严丝合拢地扣紧。 林郎中咂舌说,“大热天,穿得够多的……哎哟。”自己把嘴捂上了。 高处的视线垂落,盯了眼阳光下格外锃亮的秃头,魏桓对着叶扶琉的方向微微颔首。 “叶小娘子早。”
第20章 叶扶琉起身往院墙边走近,仰头打招呼,“魏三郎君也早。朝食用了没有?” 魏桓抬手舀动瓷碗里的清淡汤羹,“正用着。荠菜羹汤爽滑可口,费心了。” 他的瞳仁深黑,打量人的时候便显得专注。两边的视线于半空撞上,在她身上凝住片刻,带了点探究的意味。 趁两边对话时,林郎中抓紧机会远远地瞧着高处端坐的病人,小声嘀咕,“坐在檐子下面,看不见脸啊。这可怎么望气色?” 他忽然想起一桩事,“丹气属于热毒,如今天气炎热,魏家郎君还每天晒太阳。他身上可有溃破发脓的热毒迹象?他家有没有人可以问一问?” 素秋一惊。她原本认定这厮是个坑蒙拐骗的庸医,没想张口居然有三分门道,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在旁边应道,“咽喉口腔溃破。” “那得去看看。”林郎中背起药箱就要往魏家去。 叶扶琉抬手把人拦住。 “过去有什么用,魏郎君会张嘴让你看咽喉溃破处?” 林郎中一呆,“我是郎中,他为什么不会张嘴让我看咽喉溃破处?” 为什么魏郎君不会乖乖张嘴,叶扶琉也说不出。但她看人的感觉很少出错。 木楼高处的郎君依旧注视着院墙这边动静,叶扶琉仰头问他,“魏三郎君为何这样看我?可是因为我身边的林郎中?” 这是一句很好用的话术,承上启下,把话头移到林郎中身上,正好劝说魏家让人进门看病。 但魏桓压根没接话茬。 他的视线转往叶家大门外,“有客不请自来,领人堵了叶家的大门。你不去看看?” 叶扶琉:?谁? 叶家大门就在这时被人砰砰砰地敲响了。 “叶家娘子起了么?”沈璃的嗓音从门外幽幽地响起,“本地卢县尊昨晚找上门来募捐,沈某应酬了整夜,掏了一大笔才脱身,沈某睡不着啊。” 叶扶琉:“……噗。原来是他。” 昨晚卢知县登门募捐,她拿沈家做了挡箭牌,他今天找上门来算账倒也不意外。 “他来的正好,之前谈的那桩大生意,我还想当面问问他钱款筹足了没有。货总不能一直压在我手上。” 叶扶琉抿了口荠菜肉羹,“不过沈璃话多。他一进来,我的饭就吃不下了。好素秋,先帮我出去挡挡,让我把朝食用完,再放他进来。” 素秋想了想,“我出去和他说你还没起身。不过沈大当家那等精明的人物,吃了昨晚的闷亏,定然不会轻易罢休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带人硬闯进来?” “他敢硬闯,就叫秦陇学隔壁的魏大,舞起木棍把人打出半条街去。” 叶扶琉的话说得硬气,秦大管事的拳头也硬气,林郎中在旁边听着,胆气陡壮,姓沈的跟他有仇啊,报仇的时候来了! 林郎中拍胸脯自告奋勇,“算我一个!给我根木棍,我也把姓沈的打出半条街去!” 素秋忍笑领着两人往门外走,“我看这姓沈的性子难缠,不像隔壁魏家表弟好应付。如果他胆敢硬闯的话,你们两个狠狠地打,叫他记牢我们叶家的杀威棒。” 片刻后,门外果然传来一阵喧闹质问声。 趁着素秋挡人的功夫,叶扶琉抓紧时辰用了半碗羹,又喝点绿豆汤,吃几口枣糕。 往外走出两步,想起自己忘了道谢,回身往围墙对面招呼,“多谢魏三郎君提醒。林郎中的事待会儿再说,我先把门外的麻烦应付了。” 她今天又穿了件色泽鲜妍的对襟窄袖石榴裙,往门外转身的动作快了些,大红色的石榴裙活泼地旋转半圈,如牡丹盛放,引蝶自来。 “叶小娘子留步。”魏郎君的嗓音从身后沉静传入耳中。“堵门的那位,可是上次登门的沈氏不速之客?” “魏三郎君还记着?”叶扶琉有几分诧异,“确实还是上次登门的沈氏商号当家的。” 魏桓并不意外,“果然又是他。”
第一回 ,在未出阁小娘子的内宅盘亘许久不走。第二回,清晨带人堵门,败坏女儿家清誉。 “叶家人口单薄,引人觊觎。沈氏商心思不正,不必再留。魏大,去把人处置了。” 魏大:“是!” 叶扶琉:“……欸?” 叶扶琉:“等等,别!留着他!” 魏桓黑沉的眸子凝视过来,眸光里带了思索。 “是我多事了?”他平淡道。 叶扶琉说话半点不客气,提着石榴裙往门外走。 “可不是你多事吗。沈璃今天堵我的门,他有理也变成没理,明天我能叫他吐出一大笔来。你现在把他处置了,我跟他谈好的大生意没了,我还得再去寻个买家。谁赔我损失?” “等等”,她脚步忽然一顿,怀疑回身,“你的处置是怎么个处置法子?你们魏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怎么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像个一言不合就砍人的山匪? 魏桓默然不应。身侧侍立的魏大尴尬地咳了声,左顾右盼。魏家两人不约而同略过对生意行当的追问。 魏郎君向来寡言,不搭理人正常;魏大性子直爽,这种心虚的反应绝对不正常。 叶扶琉的目光里起先带着疑惑,渐渐显露震惊。 难不成魏家果真是山匪?! 短短一个刹那的时光,叶扶琉的思绪已经展开了千百里。 魏家挥金如土,出手就是一斤重的赤金饼。 魏大拳脚功夫高强,单打独斗打跑一群豪奴。 魏家不与外人多交往,离群索居,从不雇请仆佣,轻易不出家门。 她和素秋原本猜想魏家是身家豪富、低调养病的北方大盐商,她怎么没想到,魏家更可能是北边山林翦径的豪强,刀头舔血赚够了钱,前来江南小镇隐居的大山匪呢! 叶扶琉目光里起先满满俱是震惊,震惊很快褪去,取而代之是新鲜和惊奇。 她扬起纤长脖颈,以全新的眼光打量木楼上气质清贵的魏郎君。 刚搬来镇子那阵,她就察觉了魏家的不寻常。 原来竟是做无本生意的同行前辈吗?! 失敬,失敬。 “我总算搞明白了。”叶扶琉体贴地摆摆手,“英雄不问出处,既然已经金盆洗手,我只当你是隔壁邻居家的魏三郎君。三郎莫挡了我财路,等我解决了前头那个,回头再跟你细说治病的事。” 叶扶琉握着裙摆轻快地往门外小跑而去,鲜妍的石榴裙花瓣般漾起,纤腰如约素,视野里留下娉娉袅袅的背影。 “……”木楼高处的魏桓彻底沉默了。 英雄不问出处?金盆洗手? 什么金盆,洗什么手?她明白了什么? —— 沈璃摇着折扇跨进叶家大门。 民不与官斗,昨晚被卢知县找上门来,翰林院出身的文官口才着实好,结结实实敲了他一大笔,他心里暗藏恼火,这笔账记在叶扶琉身上,等着今天连本带利讨回来。 “叶小娘子轻轻巧巧一记四两拨千斤,沈某两个月的生意白做了。”沈璃背手站在待客花厅里,幽幽地叹了声,“于心何忍?” 叶扶琉坐在花厅上首主位,并不起身迎接,听话听音,似笑非笑,“心里过不去,所以带人上门讨说法来了?” “能替叶小娘子挡灾,两个月的生意白做了就白做了罢。只不过,”沈璃抛出漂亮的场面话,话锋一转, “一回两回好说,总不能回回都这样,沈某家业再大也经不起叶小娘子的折腾。” 他走去叶扶琉对面坐下,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合拢杯盏,“想好了?打算拿什么补偿我?” 叶扶琉压根不吃他这套。“我也想问沈大当家,五口镇这般好,沈家商队连停半个月不走?等什么呢。早两天走了,卢知县想找你也找不着人,是不是这个理儿?” “和叶小娘子的大生意没结清,耽搁了几天。”沈璃折扇敲了敲花厅的茶几桌面,“你看,说来说去都是和叶小娘子脱不了干系呀。” “沈大当家要点脸。我们的生意为什么到现在没结清?” 叶扶琉把他的折扇挪开,纤细的指骨清脆地敲击桌面,说一句敲一下,越敲越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叫做银货两讫。我的货等了几天了?货款呢?” “货款备好了,临时找不着船。”沈璃慢悠悠扇了扇风,“这批汉砖不是寻常的货物,多留在五口镇一日运不出去,便多一分危险。不比我多说,叶小娘子你懂的。” “所以?” “还是银货两讫,我沈某人不压叶小娘子你的价,一块汉砖一两金,你收款,我收货。我加个额外条件,叶家借艘船,把货尽快运走。” 借船不是不能商量。但叶扶琉早不是头一天出来做生意了。雪白漂亮的手指尖在桌上又敲了敲,唇角微微上翘。 “说得好好的借船,等船跟着你沈家商队出了五口镇,船上旗子标志一换,把我家船夫赶下船来,你改口说是你沈家的商船,叫我何处喊冤去?借船可以,同等价钱的信物,比方说金饼,银锭,北方的皮货,南方的象牙,留点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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