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好了一轮。魏桓把八杯酒一一泼洒在地,魏大去车里又捧出一把玉壶,配两个酒杯。 魏桓再次倒酒,把新添满的两杯酒依次泼洒在地上。 静等香炉里线香燃尽,带来的金箔也烧尽,山间微风呼啸卷过身边,卷起香灰和金箔碎烬,这才起了身。 秦陇和素秋都瞧在眼里,秦陇小声和素秋嘀咕,“魏家祭拜的阵仗可够大的,八个杯都不够……”素秋悄悄推了他一把,“闭嘴吧大管事。” 林间祭拜一场,无论是忙碌收拾着祭品的魏大魏二,还是垂眸看着香炉灰烬的魏桓,魏家三人都很沉默。 最后还是魏桓自己打破了沉默,吩咐魏二,“放鹰吧。” —— 高空一声鹰唳。 小小的黑点在湛蓝天空高处自在翱翔,穿过一片云层,消失在天边。 叶扶琉赞叹地仰头,透过头顶稀疏枝叶往天边处瞧个不停。 “放得这么高,万一它不回来了怎么办?” 魏桓也在仰头远眺。 “不会的。”他只简单说,“从小养大的鹰,认得家人。” 魏家的祭拜瞧着沉重,叶扶琉没多问,魏桓倒主动说起几句。 “祭拜了两轮,耽搁叶家不少时辰。有劳你们等候。” 放出去的鹰会自己跟随主人,两边趁着日头还早,沿着崎岖山道慢慢往山下停放车马处走。 叶扶琉听魏桓提起过魏家的情形。父母兄长都早早过世,家里只剩一个嫁出去的长姊,命犯孤煞,平安长大不容易呐。 她体谅地说,“叶家只有一位过世的长辈要祭拜,魏家过世的人多,多花些时辰祭拜在天之灵,无妨的。我们等得。” 魏桓默然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魏家过世的亲人,大都在我晓事前便过世了。于我来说,血脉至亲,只得祖母一个。” 叶扶琉恍然道,“不就是我家那位过世的先祖一样吗?我未亲见过他,只听我家长辈一直挂在嘴边絮叨,爱吃肉,尤其爱啃鸭脖。先祖去哪儿,哪儿的鸭子窝就遭了殃……” 魏桓无声地笑了下,“我家祖母也爱挂在嘴边絮叨往事。说我父亲当年如何,说我两个兄长当年如何,转头就数落我淘气。” 叶扶琉惊奇地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你这样也叫淘气?你小时候能淘气成什么样儿?你家祖母必定是见过的淘气小孩儿太少了,没见过我小时候……”说到这处清了清嗓子,闭嘴不再往下说。 魏桓眼里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你小时候如何的淘气法?” 叶扶琉:“……唔,不能说。” “说说看。” “不成。”叶扶琉很坚决地说,“总之不是女儿家的淘气法子。那年我七岁,我家长辈气得拿木棒追着我打,那场面,有点像你家魏大前些天追打贵家表弟那样。” 魏桓想了想那场面:“木棍落在身上不轻。被追打着了?” “那当然没有。”叶扶琉瞅瞅左右无人,悄然透了一句, “长辈追到了河边,几乎要被打着了,我就扑通往河里一跳,半晌没浮上去,吓得我家长辈扔了棍子下河底摸寻我。我呢,叼个空心芦叶棍儿,一路换气从下游上岸,沿着河走回去,见我家长辈坐在河边哭,我就大晚上的往他背后湿淋淋地一扑,冲耳边喊,‘我回来了——’” 魏桓:“……” 魏桓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叶扶琉笑吟吟指着自己,“说说看,你小时候有没有我淘气?” 魏桓想了想,确认:“没有。” 叶扶琉得意地摆摆手,“走罢。回去好好休养,明年祭拜时跟你家祖母说,你碰着更淘气的了。” 魏桓莞尔道,“好。” 下山路比上山容易,走出几步,魏桓开口道,“我曾有个好友,幼年时也是罕见的淘气,时常拉着我跳窗逃学。夫子见了他便怒发冲冠,挨罚时总是我们两个跪在一处抄书。” 哟,逃学!她小时候想做没做成的事! 叶扶琉极感兴趣地听着:“长大后呢?你那好友依旧淘气还是变成了踱着方步的老学究?” 魏桓怀念地回想片刻,“长成了鼎立天地的男儿。” 头顶传来一声响亮鹰唳,黑影展翅掠过。魏桓抬头遥望天边的小黑点良久,视线转去路边,低声慨叹。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那好友长眠于青山绿水间。最后那杯酒,就是敬他。” 说话间人已经走出百来步,回到山道边停着的车马处。 叶扶琉取一只梨切开了,半只喂青驴,半只拿过来试试看魏家套车的马儿吃不吃。马儿一张嘴,不客气地咔嚓咬去半截。 叶扶琉喂完马,擦干净了手,又取出一只更大的梨不紧不慢地削皮。魏大眼皮子一跳,过来叮嘱,“少少喂点没事。吃多了甜果子怕马儿坏牙。” 叶扶琉举着梨和小银刀说,“看清楚点,给马儿吃的鲜果哪用削皮?这只梨给你家郎君准备的。” 魏大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转回去套马了。 马车帘从里掀开,露出魏桓的小半张侧脸,“不必,你自用就好。” 叶扶琉没搭理这句话,把削好的梨切成小块,放在小白瓷碗里,自己掂一块吃了,把白瓷碗隔着车窗塞进去。 “心里难过得要命,还做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装什么风轻云淡呢?我看了都难受。来,吃一块当季的香梨,我特意挑的,香脆多汁又不怎么甜,让自己舒坦一点。” 魏桓哑然片刻,从碗里取过一块香梨,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摇摇晃晃的回程路,和去时并没什么不同。 叶家雇来的大青驴又发起倔脾气,半道停了仨回,魏家的马车只得时不时地停在路边等。 叶扶琉不故意带出软糯吴语口音的时候,声线其实很清脆,尾音微微上扬,在旷野传得远。 “这驴是吃了一路好的,瞧不上路边的野草了?带出来的两把干草又给它吃完了,我们去哪里寻上好的干草喂它?” 秦陇崩溃了,“怎么这么难伺候?到底是我们花钱雇驴,还是这驴上门做大爷来了?” 素秋搜罗半日,“布兜里还剩最后三只大梨。我们要喂它还是不喂它?全喂完它又不肯走了怎么办?” 叶扶琉四处找绳子:“找根细绳把大梨捆上,拿长竿子挑面前,吊它胃口。” 秦陇继续赶车,叶扶琉手提一根长细竿,吊一块甜梨在大青驴的鼻尖前头,和素秋两个打着拍子哼起最近流行的江南小调儿,叶家驴车开始不紧不慢地行进。 魏家马车也继续前行。 晃动的车厢里,魏桓掀开车帘,望向侧边慢悠悠行进的驴车,驴车前方坐着的玲珑背影。 在入耳悠扬的江南小曲儿声里,咬了口甜梨。
第35章 祁棠其实就在镇子里。避忌着中元节, 人不怎么出门,这几天过得不痛快。 他在江宁府的二十年过得呼风唤雨,以至于这次微服前往区区百里外的五口镇, 处处都显出不顺利,行程也耽搁了。短短几日功夫,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和自我怀疑。 如梭舟船在临河酒楼下穿行而过, 祁棠坐在酒楼靠窗的阁子, 不出声地喝闷酒。 豪奴争抢着替他出主意。 “世子,区区两千两银的小事而已。小的去趟江县衙门, 把国公府的身份一亮,本地知县官儿必然亲自出迎。只需世子几句话, 轻易都能把官府封存的库银调来。” “小的还有个主意,连官银都不必出, 调遣差役去叶家, 把不识相的小娘子直接捕了来!她不是商户么?今年的商税缴足了没有?该捐的例行份额纳捐够了没有?落在咱们世子手里,慢慢地查啊。” “妙啊——” 祁棠烦躁道, “放屁!” 毕竟是江南本地的地头蛇, 平日里再纨绔, 江宁府地界该有的眼界见识不少。 “江县的知县是谁?卢久望!正经制科进士出身, 入过翰林院,侍奉过御前,五年前卷入了党争才从京城贬来江县,做了如今的七品小官儿。你们当他和寻常县令是一类人?卢久望的笔杆子弹劾起人来,皮都被他扒掉一层!” 祁棠即将及冠,这趟从江宁府出来, 公私两边的事都担在肩上。于公,他担的是暗中巡查税银收缴的监察差事, 监察江南两路的大小官员。 监察税银是年度大事。公务还未办妥,纳妾的事先闹进了官府,谁知道会不会被下面监察的官员们反咬一口? 于私,阿父命他登门探病。他这趟给魏家拉来多少车的厚礼?多少珍贵药材?费尽心思才把厚礼送进门,那位病歪歪的表兄魏桓一点都不领情,居然挡他的好事,两千两银都不肯借他! 这趟微服出来,公私两边的事都不顺,祁棠这辈子都未受过如此大的委屈,气苦地饮尽一杯酒,越想越觉得窝囊,砰地把空杯给扔了。 戏文里唱什么“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戏码,今天居然被他给撞上了。堂堂国公世子,竟然被两千两银难得无计可施,望美人兮不可得,龟缩在酒楼喝闷酒! 一阵嘈杂声响从敞开的窗外传进酒楼阁子,又有大群人涌上来二楼阁子喝酒。 小地方的酒楼阁子隔间建得不精细,隔壁的声响清清楚楚传进耳朵,新来的酒客听着像是行商,一口一个“大当家”。 “大当家来这边坐!” “哎呀,总算过完七月十五,鬼门关重新关上了。小二,开好酒!店里的好菜挨个送上来!” “大当家切莫烦躁。那位一时没想开,给她多留几日,让她好好想想。” “她家的布帛生意虽说规模不小,毕竟才做几年?家底能有多丰厚?大当家出手就是五十斤金!呵呵,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此等豪阔场面。上回是赌气哪。” “就是,毕竟年纪不大,生意才跑了几年?遇到几次大起大落?送到门前的真金白银往外推,小娘子年轻气盛啊。” 祁棠停下喝酒的动作,瞄了眼隔壁阁子。 这镇子还真是小,酒楼来来去去就几家,喝个酒都能撞到认识的人。隔壁听着耳熟。 早有机灵的随身小厮溜出去偷瞄隔壁,片刻后回来附耳嘀咕,“就是世子认识的那位,沈家商队的当家!” “沈大当家瞧着像之前喝过一轮,来这处喝第二轮了。身边几个议论的肯定是叶家那位小娘子。咱们要不要过去警告他们闭嘴,莫吵着世子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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