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殊不相配。”浓郁的茶香里,他如此应答一句。 “那是。她是商户女,身份相差悬殊如云泥。”祁棠矜持应道,“但我难得喜欢个女子,身份不相配便不在意了。” 魏桓那句“谁引你来”确实点醒了祁棠,他隐约感觉自己着了沈家奸商的道儿,开口找补: “表兄给个实话。如果你和邻居叶小娘子是一场误会的话,今日我登门鲁莽,我和表兄赔个礼。两千两银我自有办法筹得。纳她为妾之事,表兄就别管了——” 魏桓垂眸对着手里的兔毫空盏,淡淡道,“你确实鲁莽,话外之音也听不出。我说你们殊不相配,意思是你配不上她。” 祁棠原地懵住了。 难以置信地发了片刻的怔,他蓦然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原地蹦三尺高,“好你个魏三郎!姓沈的没说错,你就是看上隔壁叶小娘子了!你……你不声不响的,连你表弟的墙角也挖!你是不是人呐!” 魏桓不置可否,放下空杯,“魏二,送客。” 魏二从木椅背后上前两步,往楼梯口方向一伸手,做出送客姿势。 精瘦的干练汉子,眼神锐利如鹰,在咋咋呼呼不肯走的几个祁家豪奴身上挨个扫过,打量一个,嘿笑一声。 祁棠被魏二阴恻恻盯来一眼,那眼神不寻常,盯得他心头一阵发凉。之前不经意过眼的寥寥几行案档文字,电光火石之间,和眼前活生生的人对上了。 【魏二,大名魏双成,魏氏家生子,自小跟随家主魏桓长大。后放籍归良,依然跟随旧主。 魏氏煊赫时,魏二受命执掌诏狱廷尉。京城党争案中,魏二曾于一日内连拘二十四名罪臣,京城百官闻其名而色变。】 魏二之前不声不响地站在魏桓身后,一身寻常家仆灰袍穿戴,跟个不起眼的影子似地,祁棠甚至没留意到这个人。 “各位,是自己用脚走下去,还是从木楼上扔下去,自个儿选一个。” 魏二依旧摆着客客气气的送客姿势,但右手指节不知何时带上了一副精铁指套,在阳光下闪耀着黝黑光泽。 “别动歪心思。各位一瞧就是手里没沾过人命的。人多不顶用。” 祁棠在酒楼里喝下的半斤酒,尽数化作背后直冒的冷汗。 乖乖走吧,面子挂不住;坚持不走吧,难不成真要从楼上扔下去几个?…… 两边僵持不下时,楼下的木梯口处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 魏大不知该不该拦,在楼下喊了一嗓子,“郎君,叶小娘子带着叶家人来了。她来——呃,给楼上的两个大冰鉴换水,添冰。” 楼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一松。 魏二松了松指节,周身气势蓦然收敛,直盯着祁棠的瘆人眼神跟着收回,拆下精钢指套,又不声不响地站回魏桓的木椅背后。 魏大一句话喊完,未听到阻止言语,叶扶琉默认允许上楼,领着人蹬蹬蹬上了二楼。 迎面瞧见魏桓独坐在居中的木椅上,祁氏七八名豪奴木楞楞围站着,祁棠自己木着脸站在栏杆边,靠着栏杆,身体细微往后仰,看架势不像是踢门问罪,倒像是受到惊吓的防备动作。 魏桓气定神闲地坐着,视线正对楼梯口,冲着叶扶琉淡定颔首,“来了。” “来了。” 叶扶琉领着人往紫檀木盖的冰鉴方向走。 祁棠震惊地看叶扶琉熟门熟路地上楼,熟谙地和木楼主人打招呼,显然不是头一两回过来。 他这边眼神紧盯着不放,叶扶琉却当没见着大活人似地,从身侧目不斜视地走过,直奔边角处安放的紫檀木盖冰鉴而去。 冰鉴这物件落在她眼里,倒仿佛比他这活生生的人要重要得多似的。 祁棠眼神惊愕,怒从心头起,怒气里又带着委屈。 他发狠地想,微服个屁!自打微服出了江宁府,再无人认识他,莫说巴结敬畏,连个商贾家的小娘子都敢给他脸色看,国公府世子的身份就该摆出来! 祁棠唤来亲随小厮,从行囊里取出官印和告身[1]。 先把橛钮官印明晃晃地展示一圈,再把告身书展开,满意地从面前叶家人的眼里看到震惊。 他昂然道:“实不相瞒。在下祁棠,乃是当朝一品信国公之嫡子,国公府朝廷册封之世子,长居江宁城内。这次接下督查江南税银的公务,微服前来五口镇暗访,不慎将叶小娘子错认为逃犯,是在下的疏忽之过。两千两的一笔赔罪银今日就能筹措来,叶小娘子,我诚心登门送谢罪礼,你我就如寻常百姓见面,平礼相待便是。” 叶扶琉仔仔细细地打量官印刻章,又仔细研究了一阵告身书的制式,看完原样归还,不冷不热道, “原来魏家表弟竟是国公府的世子?今天福星高照,贵人到了家门口,有眼不识泰山呀。” 祁棠矜持地摆摆手,“不知者无罪。” 正要接下去说话时,叶扶琉一句“不过——”冷不丁转折下来,软糯的江南吴语腔调往下说。 “不过呢,我不常去过江宁府,又勿识得国公府的世子是哪个。当心世道乱得很,个个都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官印就是个印章嘛,告身书就是张纸嘛,哪个晓得是真是假,侬说是勿是,素秋?” 素秋把魏家的铜锣放在冰鉴木盖上,应声道,“娘子说的极是哩!现今坑蒙拐骗的贼人满街都是。国公府世子这等大来头,出行还不得官差鸣锣开道?哪有不声不响跑到我们小镇子来的道理?” 祁棠大为恼怒,强忍着怒气,以眼神示意身边最为机灵的小厮代为说话。 机灵小厮指着叶家几人呵斥,“鸣锣开道有什么难事?我家世子公务在身,微服暗访!如何能鸣锣开道?” “那就是假的。”叶扶琉不冷不热道。 祁棠:“……” 两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当儿,秦陇蹲在冰鉴面前,不声不响拉开暗门,手往里摸索。 砖,整整齐齐摞在箱子里。 人,蓄势待发。 只要情况不对,一砖头一个…… 魏桓的视线抬起,往这边热闹处扫过一圈,“今天闹出的笑话够了。祁棠,给过世的祖母留点颜面。魏二,送客。” 缭缭的茶香四处升腾。在祁棠向叶家展示告身书的时候,他已经动作行云流水地点好了茶,兔毫盏往前推了推, “叶小娘子添冰辛苦。新点好的茶,过来尝尝看。” “哎,好。”叶扶琉欢欢喜喜地往魏桓坐处去,对坐在短案对面,接过兔毫盏,满足地闻了闻,“气味香馥,余韵悠远。” 魏桓唇角细微地弯了弯,露出点笑意。 魏二又过来催促赶人。祁棠瞪视着面前的景象,对他冷淡疏远的小娘子却转头对着魏桓言笑晏晏,心头火气上涌,又急又妒,声音都不知不觉哑了。 “魏三表兄,魏桓,你何必急着赶我走?今天人到得齐整,索性当面把话说清楚了!” 祁棠大步走到对坐的两人面前,老实不客气横插在两人当中。 升腾的茶香里,他抬手直指叶扶琉,“叶四娘,我听沈璃唤你扶琉!沈璃跟我说,你叶扶琉和我魏家表兄互相看对眼了!我看你们确实走得近,你如实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叶扶琉听笑了。 “祁世子,你是江宁府来的贵人不错,但跟我叶四娘有什么关系?我卖了一对冰鉴给魏家,固定来魏家给冰鉴添冰换水,魏家是我的大主顾,我乐意。碍着你的眼了?你凭什么当面质问我?” 祁家豪奴跳出来怒斥,“大胆!你叶家不过是个商户,竟敢跟我家世子说话无礼——” “闭嘴。”祁棠抬脚把没眼色的豪奴踢去旁边。 他忍着气转身直面叶扶琉,“我凭什么质问你?好,我如实告诉你。扶琉,六月底,我初来五口镇,头一回在魏家门口见你,当时就觉得你不俗。你商户女的门第,我不介意。两千两的赔罪银,我今日就能筹措来。扶琉,你当面跟我说一句,你和魏家表兄只是生意来往,并无私情,我就不计较你之前的无礼!” 祁棠背手站在心仪的小娘子面前,矜持地抬起下颌。 “听好了,我江宁祁氏乃是朝廷册封的一品国公府,天潢贵胄,簪缨门第,能给你叶家带来泼天富贵。难得一步登天的机会放在眼前,你想清楚,把握好了。” 叶扶琉捧着茶盏,翘着嘴角听着。 本来她都快忘了和祁世子在江宁府来往那几天的情形,几句话一说,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果然,还是,想当面赏他一个大巴掌。 “好个‘泼天富贵’,‘一步登天’,果然是江宁府来的贵人说的话。” 叶扶琉接着他的话茬轻轻松松往下说,“但我嘛,区区商户出身,乡野待惯了,配不上贵人门第。江宁府的泼天富贵,祁世子去赏别人吧。” 说完不理会面前难以置信的瞪视眼神,再不搭理他,和对面的魏桓道,“魏三郎君,你点茶的技艺又精进了。” 魏桓捧着茶盏,自己啜饮一口,“嗅觉尚未恢复,手感生疏,还需多练。” 又问,“叶小娘子双名扶琉?可是扶摇直上之扶,剔透琉光之琉?” 叶扶琉并不遮掩什么,爽快应下,“就是这两个字。” 魏桓微微一笑,“好名字。” 人如其名。相识多日,如今才知道了。 被晾在旁边的祁棠气恼得眼底发红,连边上站着鹰视狼顾的魏二都忘在脑后,正要不管不顾地发作时,魏桓放下兔毫盏,视线转向侧边,瞥了眼脸色涨红的祁棠。 “叶小娘子懒得应答你,我来应答你。” “叶小娘子是叶家的当家人,满心记挂的都是生意行当,和魏家只是生意来往,并无私情。沈家商号的大当家沈璃对叶小娘子存有私心,嫉妒之下,故意诋毁她闺中声誉,引你来寻魏家和叶家的麻烦,也只有你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信了。” 魏桓难得开口说长句,但句句说得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叶扶琉正边听边点头,却又魏桓话锋一转,神色不动说了下句。 “至于我本人,对叶家小娘子确实存有私心。这份私心叶小娘子并不知情,你若气不过,莫找叶家的麻烦,来魏家直接找我便是。” 祁棠:!! 叶扶琉:“……?”
第37章 叶扶琉下楼时人是懵的。楼下把守的魏大问了几声, 她一句都没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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