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往下询问,抬手送客。 “世间事皆有取舍。多看看江南好风光。” 几名膀大腰圆的官差前后开道,簇拥着卢知县的驴车沿着长街走远。 魏家隔壁的叶家大门拉开一条细缝,门缝里探出半只乌亮的眼睛。 门很快开了。叶扶琉冲隔壁打招呼,“把大佛送走啦?” 魏桓站在门边,浓墨色的眸光从长街尽头转来叶家门前,眉宇间笼罩的几分郁色便消散了。他简单回应,“送走了。” 叶扶琉悄悄问,“捐了多少?按哪一等的额度捐的?” 刚才忘了当面议。魏桓想了想。 “五口镇认捐最多的,是不是沈家?” “对。他家按头一等的额度认捐,铜钱千贯,绢匹两百。” “那魏家也比照着头一等的额度认捐。” 叶扶琉噗嗤乐了。 “你比照着沈家的额度捐呀?等县衙的张榜告示贴出来,三郎你的名字和沈璃岂不是要并排在头一列了?” 她坏心眼地出主意,“募捐本来没你魏家的事。卢知县突然登你家的门,肯定是沈璃召来的。按我说,你就比沈家多出一贯铜钱,一匹绢。把沈家名号压下去。” 魏桓还真不知道县里富户认捐之后,县衙官府会把每户的认捐额度贴出来展示于众,按照认捐多少列出名榜,供乡里邻居品头论足。 他无声地笑了下。卢知县是不缺小聪明的,便宜他了。 “多出一贯钱不成样子。魏家翻一倍认捐。” —— 头顶一轮明亮下弦月。步入初秋的江南夜晚,依旧暑热未退,处处蛙鸣。 喧嚣不绝的酒楼里,祁棠独占二楼最好的临水阁子,把豪奴们全赶出去,独坐在阁子里,兴致高昂地书写家书。 “父亲敬启。” 信里夸耀这趟的行程顺利。 他顺利寻到魏家祖宅,顺利见到魏家表兄,也顺便见到了魏大魏二。魏家表兄的病情并无大恙,魏大魏二,两灰衣俯首家仆而已!整日看门养鸽、煎药扫地,不成大器,“暗查是否暗藏谋反之意”云云,不可能,高抬他们了! 新起一行,家书里又写道,儿此行暗访江南诸行商。商贾怕事,容易拿捏得紧。顺道做了桩极好的买卖,拿去懂行人看过,至少可得三倍利。可谓是意外之喜。 诸事顺利,暗访公务耗时甚巨,恳请父亲恩准,多许些时日。 儿或许在外过中秋。 他的冠礼在八月底。如果一切继续顺利下去,中秋之后,或许能带着叶家扶琉回江宁。冠礼成人之夜,和喜欢的女子共度…… 祁棠停笔,对着窗外的月色,满怀期待地笑了。 —— 叶家大宅明亮的灯火下,叶扶琉也在伏案书写家书。 “三兄敬启。” 信里满满地书写对兄长的思念之情。 许久不见,家中一切可安好?三兄记得偶尔出门,沾染人气,多多和人说话。若实在不喜和生人说话,寻些猫儿狗儿活物说话也行。 随信寄去江南土产若干,知道三兄喜食螃蟹,送去新鲜捕捞的大螃蟹二十斤。醉蟹三罐。 今年叶家落脚于江南东路辖下,江县五口镇。这里多行商,人来人往,落脚安全。 五口镇这处新得的叶家大宅,占地极为敞阔,许多的好旧物。新得一个罕见的七环密字锁,至今未解出密字……若三兄在场,必能顺利解出密字。 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纸。 最后一张纸写下邀请,三兄八月可否能来江县五口镇,全家中秋团聚? 叶扶琉咬着笔杆想了一会儿,认真写下最后一句: “扶琉认识一位同行前辈,姓魏,年二十六,丰神雅淡,沉静少言,攒下丰厚身家,人已归隐江南。扶琉甚为中意他。只不知他可愿意入赘叶家,和叶家一同行商。” ——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魏家。 魏桓坐于明亮灯下。书房的三斗柜打开,露出里头收藏多年的锦盒。 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玉牌安静躺在锦盒丝绒里。无暇美玉在暖黄灯下闪着润泽之光。 白玉无暇,无需过多雕刻。玉牌只在边角处细致地勾勒了鲤鱼蟠龙,盛开芙蕖。 这是当年系在他身上,跟随年幼的他入京的不多几件旧物件之一。金青色的长穗子历经岁月,早已褪尽颜色。他把玉牌拿在手里,指腹怀念抚过,在灯下仔细端详了片刻。 用作赠人的物件,玉牌本身倒还拿的得手,但旧穗子不成。得趁八月中秋之前赶做个相配的新穗子来。 趁着两家相约过节,对月吃席、其乐融融之际,需得寻个妥当时机,把礼当面赠送出去,又不显得突兀…… —— 与此同时。魏家的西跨院里。 魏大和魏二在灯下对坐,魏大动嘴念名字,魏二抬笔录下名字,长长写了四列,三十来个。 “这么多人?全请来?”魏二边写边问,“不必提前知会郎君?” 魏大豪气地拍案,“就是要给郎君个惊喜,趁着中秋全请来!叫他们都亲眼看看,郎君来江南休养半年,身子大好了!哈哈哈哈哈……”
第42章 秋风飒爽, 黄叶飘落。 五口镇上家家户户准备过中秋,长街大清早地拥堵不堪,远行各地的大小行商赶回家里过节的驴车, 牛车,马车。满大街的驴叫马嘶,四处都是久不见面的亲戚好友的寒暄声。 叶扶琉领着素秋赶了几个早晚, 把叶家麾下二十五间商铺掌柜伙计的节礼全发下去了。 江南走水路快, 三五天就能送往各处铺子。 叶家门外送礼的访客也络绎不绝。和叶家有生意来往的大小布帛商家纷纷送节礼来,秦大管事在外院忙得脚不沾地。 素秋整理了半天的礼单, 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诧异地翻了翻。“哎, 没有沈家的。阿弥陀佛,沈家商队终于离开镇子了吗!” 叶扶琉慢腾腾喝着甜羹, “昨天出去买秋梨还碰着沈家商队的账房了。人还在镇子上。” 账房是沈家心腹, 昨天半路拦住她,声泪俱下地形容沈大当家最近如何地憔悴颓唐, 整日在酒楼阁子里纵酒买醉, 一天清醒不过俩时辰, 醒过来就顶着一双红血丝的眼睛喝酒, 靠窗边喝边盯着镇子北边叶家的方向…… “哦,他还有钱包酒楼最贵的临窗阁子喝酒。这不是挺好的。”叶扶琉当街应了一句,没理会沈家账房的呼唤,直接走了。 “说起来,祁世子倒是很久没露面。” 叶扶琉舀起一匙甜羹,“回江宁城了?” 这个素秋知道:“镇子上许多人找祁世子, 卢县尊也派人找了几回,都找寻不到。我听人议论说, 祁世子身上担着什么暗访公务,约莫是不愿见卢县尊,退了酒楼包下的阁子,趁夜赶赴临近县镇,筹办公务去了。” “他还担着暗访公务?”叶扶琉有点惊奇,“人不可貌相。” 秦陇隔着院墙从前院喊,“隔壁魏家送节礼来!素秋,出来帮个手。魏大送来许多鹿肉和鹿血。” 这一嗓子从前院喊进内院,莫说叶扶琉和素秋这边,只怕隔壁魏家都听到了。 素秋坐着不愿去。 低头继续收拢满石桌的礼单,轻声说,“娘子,劳烦你去一趟。” 素秋的反应有几分不寻常,叶扶琉瞧了她好几眼,没多问,起身说,“我去看看。” 魏大站在庭院里等着。 地面上果然散放着整牛皮袋的鹿肉块。清洗得干干净净,前腿后腿里脊肉都有,瞧着像是头整鹿。 “秋高气爽,郎君这几天动得勤。昨日又去了趟山里,刚好逮着一头小溪里喝水的花鹿,直接一箭射中。” 魏大又提过另一个收口的牛皮囊,“收集了不少鹿血在里头。郎君吩咐说,鹿血滋补养气血,秋天时节正好适宜进补,鹿血给叶小娘子用。” 叶扶琉接过牛皮囊,“眼看着天气转凉,正好做点鹿血羹。替我谢过三郎。” 魏大爽朗笑道,“咱们两家别客气。新得的鹿皮子魏二还在鞣制,等过几天鞣制好了,肯定也给叶家送来。” 说着左顾右盼,诧异问,“最近早晚天凉,素秋娘子是不是病了?接连三四天不见她人影。” 秦陇蹲地上收拾鹿肉块,边翻捡边道,“她哪病了?早上才见面,人好好地在后院——” “有点咳嗽。人在后院歇着。” 叶扶琉接口说完,又闲聊几句,把魏大送出门去。 秦陇拖着整牛皮袋的鹿肉往厨房方向走,边走边纳闷地问,“素秋哪有咳嗽?我早上跟她对礼单,她一口气念了三大张纸不带喘气的。” 厨房设在二进院子的西边。推开虚掩的垂花门,素秋人就站在门边上,秦陇的话显然听得清清楚楚,劈手接过秦陇手里的牛皮袋,费劲地往厨房边拖。 秦陇从她手里又抢回牛皮袋,“整只鹿都在里头,少说四五十斤分量,跟我抢什么。”扛着牛皮袋走过垂花门,又问门边站着发怔的素秋,“你真病了?” 素秋捂嘴咳了两声,“病了。” “哎,不早说。你歇着去。”秦陇迭声地催促,“晚上那顿饭食我送魏家。” 叶扶琉跟在秦陇身后,走过垂花门时,也问素秋一模一样的四个字,“你真病了?” 素秋咬着下唇,眼眶微微发红。“娘子何必明知故问。” 叶扶琉凑过去细瞧素秋泛了红的眼眶,素秋扭头避开,叶扶琉瞧不清她的神色,乌亮的眼睛里露出几分苦恼。 “我知道你有心事,但我猜不出,前几天分明还好好的。魏家哪个得罪你了?” 她牵着素秋的手把人拉去旁边几步,悄声问,“登门最多的要数魏大。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你了……” 素秋早已压抑得忍不住了,喉咙里冲出一声响亮的哽咽。 “他没做错什么事,更没说错什么话。是他这个人错了!” 叶扶琉:? 素秋这几日心里实在压抑了许多情绪。随着中秋节越来越临近,魏叶两边高高兴兴地筹办两家一同赏月的中秋宴席,素秋心头的阴影越来越大,卢知县登魏家的门当天,被魏二押着进门,满脸惊恐、吓出了鹅叫的模样,一遍遍地在她脑海里回放。 卢知县可是整个江县的父母官儿!管辖着江县四个县镇,几千户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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