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宅里只剩下素秋和她自己两个,叶扶琉走去院墙边,抬头打量摞成高堆的两百来块汉砖。 秀气的手指抚摩过其中一块汉砖的精美花纹,“好东西啊。” 她赞叹地轻声感慨着,两手发力,抱起一块,挪到新开的曲折小径那处。 拨开鹅卵石,小铲子松了松土,把大半截汉砖小心翼翼地埋进土里,雕刻花纹全数遮掩在土下,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角儿朝天,四周拿鹅卵石松松地覆盖住。 素秋赶紧过来帮忙。 两人往土里埋了十来块石砖,羊肠小径旁边的石砖尖角儿排出一列,看起来就像是富裕人家的后花园常见的景致。 “这活儿费力气。”叶扶琉揉着酸疼的胳膊,“行了。等秦陇回来,叫他按着现在这样继续往小径两边埋,剩下的全埋进去。咱们先吃饭吧。” “说起来,”她想起了整天不见的大管事,听了听门外动静,“去县衙拿个猫儿盆怎么这么久?他今晚应该能回来吧。” 秦陇回来得挺晚。 猫儿盆没能拿回来,卢知县是个固执脾气,死活要把猫儿盆供在县衙里。 “叶家富裕,树大招风,你们这个月扭送官府的贼人就送来仨个!本官如何放心把宫廷贵物放在叶家?” 说得好有道理。秦陇无言以对。 事没办成,才出了衙门口,又被人盯上了。 “沈大当家派人在县衙门外拦我。好说歹说,非要我把这张通缉告示拿给主家看看。说主家认识缉捕令上的人。” 秦陇取出一张黄榜告示,纳闷地递到叶扶琉面前。 “被通缉的这位,据说胆大包天,勾结外贼监守自盗,偷空了信国公世子在江宁府城外的家宅。赫,悬赏五百两白银!有够值钱的。主家可认得这位被通缉的女逃犯?” “嗯,我瞧瞧……”叶扶琉含糊应了声,接过通缉令,转身走开几步,在灯笼光下打开。 告示最上方写着斗大的“江南两路加急缉捕”,下头写着明晃晃的“重金悬赏五百两整”。 工笔仔细勾勒的昳丽女子相貌,出现在文字中央。 精致瓜子脸,小巧琼鼻,一双刻意描绘的俏丽丹凤眼,眼角妩媚上挑,极为显眼。 旁边小字补充:“身材七尺二寸,体长如纤竹。内双丹凤眼,京城口音人氏。” 叶扶琉把画像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缉捕令画成这样啊…… 那没事了。 一颗心安安稳稳搁回肚皮中央,叶扶琉张口就来,“似曾相识!确实像是曾经见过的。具体何时见过,想不起来了。” 秦陇也指着画像随口道,“脸型轮廓倒是有五分像主家。但眼睛完全不像,身高更不必说了。这女子高挑,生得七尺二寸,在江南地界不多见,人群里扎眼得很。我要是缉捕官差,首先盯着身高搜捕,迟早能把人找出来。” 叶扶琉笑吟吟听着,非常满意。听完叮嘱秦陇,“改天在镇子上见到了沈大当家,也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主家请说。” “谢他送来缉捕告示,跟他的旧账不计较了。上次船上谈的买卖还在,说好的价钱不动,他自己备船运货,我等他五天。五天没消息,我可另找买家了。” “记住了。” “别急着走。”叶扶琉叫住了刚想回屋的秦陇,抬手指向墙边,“还有点事,你出个力。这些砖头需要埋进地里,我和素秋埋了一部分,剩下的你依照样子埋进后花园。” 秦陇顺着她的手势回头,一眼看到了墙边高高摞起的两百来块石砖。 “……”秦陇沉默了。 半年前,他初出江湖,囊中羞涩,正好碰着叶家的商船,以护卫剑客的身份被主家雇佣。后来,身兼了大管事。再后来,身兼了账房,园丁,打手。 顶着叶家大管事的名头跑了一整天,回家还是园丁…… 叶家家大业大,主家手上又不缺钱,为什么不肯多雇几个人手? 好在叶扶琉下句的安抚言语,及时把人安抚住了。 “厨房里有早上刚送来的整羊,正在做菌子白萝卜炖羊肉汤。我和素秋吃半锅,给你留半锅,够不够?对了,梨花树下新挖出两坛子老酒,晚上也给你开一坛。” 秦陇的脸色恢复七分,原地捋了捋袖子,过去干活了。 叶扶琉沿着围墙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头去看隔壁的小木楼。 这么晚了当然不会有人在。屋檐下空荡荡的,半卷的竹帘在夜风里吹来荡去,显出奇形怪状的影子。 叶扶琉停步琢磨了一会儿,跟素秋商量,“等炖羊汤煮好了,给隔壁也送一碗去。” “好。” 叶扶琉又叮嘱,“炖肉用大锅。羊肉不要切块,完完整整的一条羊腿炖好了送过去。” 素秋:“?” “魏郎君不成文的规矩,每顿最多吃五口,吃完就放筷。” 叶扶琉慢悠悠地跟她解释, “我有点好奇,想试试看……给魏郎君上一盘未切的整羊腿,他这五口究竟怎么个咬法,每一口的份量到底有多少。如果魏郎君喜欢羊肉的话,说不定五口能吃半斤呢。” 素秋忍笑,“我瞧着不能。” “试试看。羊肉性温滋补,适合体虚亏血的病人,多用点对身体有好处。” —— 当天晚上,热腾腾鲜香气息扑鼻而来,魏大敲开了书房的门,难得地笑开了。 “叶小娘子是个爽快人!多久没见过整只炖羊的做法了?京城那边上菜都是厨房里片好了,大家一小片一小片地拿筷子夹,小鸡啄米似的;江南这边更不必说了,碗小得跟鸟食似的!郎君且看。” 八尺彪汉怀里满抱的巨大青瓷碗放在桌上,砰地一声响。魏大打开覆盖瓷碗的铁盖,摆放在桌上,发散着鲜香热气的浓郁肉香瞬间盈满整个书房。 阔口大瓷盘里摆放着整条鲜炖嫩羊后腿,肉质嫩红,份量至少十斤上下。搭配少许乳白色汤汁,青色大瓷盘周围点缀一圈鲜炖菌菇和白萝卜。色香味俱全。 魏大拿来碗筷,又取了把锋利小刀,兴冲冲割下一大长条肉,恭恭敬敬放在碗里。 “郎君请用!仆替郎君割肉。” 魏郎君坐在桌边,视线扫过来。 他盯的方向很奇怪。既没有看碗里色香味俱全的炖肉,也没有留意面前罕见的硕大青瓷海碗,满屋子飘散的浓郁肉香更像是完全没有产生丝毫影响。 视线最终落在边角处不起眼的镶银小酒壶上,缓缓开了口。 “叶家送了酒?何处得来的陈酿?酒香浓郁。” 魏大一怔,“酒是隔壁的素秋娘子拿过来的。说是院子梨树下埋了两坛陈酒,不知埋了多少年了,今天刚起出来,晚上开了一坛。叶小娘子不喝酒,秦大管事喝不完,放着也是放着,素秋娘子顺手送了一小壶过来……” 话音未落,瘦削修长的手取过空杯,从镶银小壶里倒出半杯琥珀色的陈酒。醇厚的酒香弥漫在室内。 魏大吃了一惊,急忙阻拦,“郎君,你可不能喝酒。之前几个郎中都说过——” 在魏大的瞠目注视下,那只消瘦见筋骨的手拢起酒杯,放去唇边,抿了一小口。苍白唇色泛起淡红。 魏郎君低声自语,“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好酒。”
第8章 天色暗下去了,暮色笼罩江南小镇。 耳边飘荡着模模糊糊的哭声。 叶扶琉开始还以为自己耳鸣,细听了一阵,视线往下探,怀疑地盯住庭院地面。该不会是地底下传出来的吧? 她刚埋下去八对活灵活现的纸人纸马,入土为安…… 大晚上的,有点瘆得慌。 哭声隐约,越听越不像地底下发出的声响,倒像是后院。她循着声音找到后院时,秦陇还在忙活着。 人蹲在新开的羊肠小径边,把两块石砖发力按进土里,顺手扒拉了一小堆鹅卵石堆在旁边,接着白天短工们的细活儿,正在费劲地拼鱼儿图案。 叶扶琉把灯笼架在树枝上,蹲在小径边一起研究。鹅卵石拼了半截的鱼儿图案怎么看怎么奇形怪状,两人倒腾半天才把歪嘴鱼儿给拼正了。 趁着歇气的功夫,叶扶琉问秦陇,“你听见哭声没?怎么还哭得缥缥缈缈、若有若无的。我们宅子真有鬼哭?” “主家瞎想什么呢。”秦陇抬手指向院墙,“对面传来的。起先蹲在墙边哭,后来蹲门外哭去了。” 魏家只有主仆两个,大晚上蹲着哭的显然不是魏郎君。 叶扶琉立刻想起了傍晚送去的整只炖羊腿 :“又出什么事了,我瞧瞧去。” 夜色笼罩下的江南小镇长街,四处影影绰绰,都是宽阔树叶摇曳的影子。 魏大蹲在自家门外的石狮子后头闷哭。 “我办坏事了。”魏大眼角通红,忍着泪说,“今晚送来的炖羊腿,我一看就知道是新鲜的羊羔子肉,搭配萝卜菌子炖煮,连汤带肉吃下去最为滋补身子,巴不得郎君多吃用些,我就自作主张动手割了些肉放在郎君碗里……坏事了!” “就割肉那么短的功夫,被郎君留意到酒壶了!那酒可是埋在地下多年的陈酿,后劲大得很,酒又没温,冷着就喝下去了!我赶紧劝,别再喝了。郎君不听。” 魏大忍着哽咽, “一筷子肉都没动,酒却喝了两杯。没多久,人便胸闷欲呕,唇色发白……我吓坏了,问到底是胃疼还是醉酒不舒服,郎君什么也未说,只漱净了口,提前睡下了。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偶尔翻身的动静,我听着听着,实在受不住了。哪怕说句‘胃疼’也好啊……” 叶扶琉问清楚了酒的由来,哟,好心办坏事。 素秋念着隔壁魏大辛苦,给他送了壶酒,谁料想到被他家郎君拿去喝了。 “你家郎君的病,有些难治。”叶扶琉抬手指了指自己饱满白皙的额头。 “一顿最多用五口就放筷,我当时就觉得他这里……是不是有点想不开。现今看来,他确实想不开。好好的炖肉不动筷,空腹喝冷酒,对自己多大仇多大恨这是?我怎么觉得,他想把自己折腾没了才罢休呢。” 魏大浑身一个激灵,怒道,“没有的事!别瞎说!” “你再想想。”叶扶琉回想起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的魏家庭院,和整窝黑鼠和平共处一室的举止,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不是空穴来风。 “魏郎君的身子本来就有毛病,脾胃羸弱,体虚亏血,又不爱重自己。他每天吃得少,胃越缩小,就越吃不进东西,身子越发的羸弱亏虚。这样一天天地虚弱下去,不是个好兆头。你整天念着你家郎君的吃食,再好的吃食又有什么用呢。” 战栗感缓慢地爬上脊梁。魏大知道这些都是实话,声线颤抖起来,“所以……不是食物难以入口,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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