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正是,小民原是扬州人,后来金陵的生意做得比扬州大,来往不便,就干脆搬到金陵来了。” 孟老爷瞧着也才就四十来岁,两鬓却已泛了花白,想来是因闺女的事耗尽了心力。 “恕晚辈直言,令千金走失这事恐怕不简单……您可曾向衙门报案?” “报了报了……小女性情乖巧,从不乱跑,那日她带着丫鬟上街,一直没回来,小民就知道凶多吉少,立刻让人去应天府报了案——后来小女找回来了,丫鬟一直也没找着。” 柳青仔细回想了一下,她今日一桩桩翻看过女子失踪的案件,里面并没有孟家的卷宗。 这就太奇怪了,这也是关系到两条人命的案子,刑部不可能全无案底。 南京刑部恐怕真是有问题。 “孟老爷,令千金之前的情况晚辈听说了,最近有没有稍好一些?不知令千金是否方便回答在下几个问题?” 孟老爷犹豫了片刻,赧然道:“......大老爷,不是小民事多,不过实不相瞒,小女自回来以后,除了小民和犬子以外,一看见哆哆嗦嗦的,一句整话也说不全......再说她那脸上一道子一道子的,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划的,我都怕您看见了吓一跳。我们买了上好的药膏子给她治,可她偏还不用......” 他两条浓眉拧成了疙瘩,一脸述不尽的愁苦:“原本给她找了户金陵的好人家,现在也别想了,她整日这个样子,日后可怎么办......小民和贱内就是死了都闭不上眼呐......” 孟老爷说着说着,眼泪都淌下来,他老婆红着眼睛埋怨他:“你当着大老爷的面,说这些做甚!” 柳青心里跟着泛了酸,也不勉强他们,只让他们夫妻二人把从女儿那问出来的只言片语全都告诉她。 待她从孟家出来,天色已经昏暗,这雨滴滴答答地下了一整日,到此时还没停。大概是因为方才说了不少话,牵拉了皮肉,她脸上的疼痛更甚了。 许多有旧伤的人若是先前恢复得不好,在阴雨天便会感到伤口痛。她的情况则更严重些,她内里的伤口更深、更细密,疼起来的时候好像有无数把小小的刀子在头脸上割,是一种持续而绵长的折磨。 她坐车回去的路上,觉得不仅今日的痛比往日严重许多,而且腰腹也隐隐痛起来了。 该不会是她的小日子真来了? 她回到官驿一检查,果然言中。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虽然早早做了穿戴上的准备,但小日子一来,原本的疼痛就更加难以忍受。而且她还不能像平日那样吃些活血药缓解。 她本来还想给自己烧些热水喝,可手一沾床就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干脆蜷缩到床上,一手捂着脸,一手捂着小腹硬扛。 沈延住在斜对面的客栈,他估摸着这个时辰柳青应当已经回来了,便差客栈的伙计去官驿叫柳青过来问问情况。 那官驿离客栈近得很,可他等了好一会功夫,房门才被人敲响。 笃笃——笃。 这声响弱得很,敲门的人似是有气无力的。
第28章 沈延猜着门外是柳青, 大步走过去拉开槅扇。 “怎会这么...?” 他本想说怎会这么久,一抬眼见柳青的样子,又说不出了。 她穿了身青色圆领袍,高高的中衣领子浸透了汗水, 贴在细细的颈子上。人虽也站得直, 却显得极虚弱, 似乎是勉强撑着的。 “大人, 下官来迟了, 还请大人见谅。” 她声音虽压得低, 却仍有些虚浮的感觉,好似她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似的, 她微微躬身向他施了一礼,又缓缓直起身子来。一张玉砌的小脸比平常还要白上几分, 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两片薄唇也没什么血色。 “进来坐。” 沈延一皱眉。 话虽简短, 口气却比平日温软得多。 客栈的房间里家具简单得很。他们所在的外间,除了沈延用的书案和太师椅之外,就只有靠墙的一个窄榻,以及另一侧的一张圆桌和周围几个光溜溜、硬邦邦的瓷绣墩。 柳青随他进门后,扫了一眼屋里的陈设,似乎只有那几个绣墩是旁人能坐的位置。她便走到圆桌前, 手扶着桌沿一点点坐下去。 “不是那, 坐这来。” 她一回头, 见沈延站在榻边。 这是让她坐榻上? “多谢大人。” 榻上有垫子,比绣墩可软和多了, 她原就想坐在榻上。只是她如今是他的僚属, 若是自说自话地一屁股坐到上司的榻上, 就太僭越了。 “唔。” 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探身把靠里的迎枕拉过来搭在炕桌上。 这是拉过来给她靠着的?她看向他。 他也没什么表示,径自打开槅扇走了出去。 这又是去做什么? ……他这人就这样,总觉得自己只要去做,也无需向旁人解释什么,人家自然会懂。 何况她现在只是他的下属,他更加不需要解释了。 半晌,沈延推了槅扇进来。 屋内昏暗,尚未点灯,淡弱的天光从他身后投进来,微微照亮了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柳青枕着双臂,正趴在炕桌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他走近两步,才发现她脑袋耷拉着,高高的中衣领子外露出一小截雪白纤细的脖颈,汗涔涔地粘着几根柔软的发丝。 这人生得也太娇弱了些,莫不是错投了男胎。 柳青听见声响,知道是他回来了。细细白白的软手撑住桌沿,缓缓坐起身来,又稍稍欠身向他作了一揖。 “……大人,下官方才有些不适,失礼了。” 他昨日才说她对他这个上司不够恭敬,那她方才伏在他的炕桌上休息,现在总得有所表示。 “无妨。” 沈延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她也正仰着下巴望向他,一双隽雅的凤眸慢慢睁大。其中波光流转,带出几分令人怜惜的倦意,长而浓的眼睫上还星星点点地挂着些极细碎的泪珠儿,也不知是泪还是汗水。大概是因血气退了不少,她一双薄薄的耳廓都微有些发透了。 沈延从未见过柳青这副样子。 他该不会是生了什么严重的病?他忽然觉得他挺可怜,可怜得有些像被暴雨摧折的娇茉莉。 怎么会对一个男人有这种联想呢? 沈延也不知道,他只觉得心下蓦地一动,就鬼使神差地探出手去…… “大人……?” 柳青见一只大手伸过来,不觉叫了句。 干燥的手背触到她小巧的额头。 动作虽轻柔却也不容拒绝。 柳青感到他手上的温热,觉得脸上像是忽然烧起了一把火,从额头一路烧到了脖子根。 她与他自幼相识,后来还定了亲,可二人一直恪守礼节,从未敢越雷池一步,偶尔两手相碰,她一颗小心脏都不禁砰砰地猛跳几下,更不要提这样的肌肤贴触了。 这种感觉,既陌生,却又不只是陌生而已。 “......你是哪里不舒服?” 沈延收回了手。 还好,额头不烫。 他也没想到自己方才会伸出手去。大概是柳青这副样子实在可怜,又或是因为他对他本也比旁人多些关注。 “......回大人,应当就是有些水土不服。” 柳青答他的话。 她的毛病也不能告诉他,告诉他了他也没辙。说起来,若不是他非要叫她过来,她此时还能歇着呢。 “瞧着不像啊,” 沈延皱了皱眉,倒了杯热水放到她手里,似乎在琢磨她可能是害了什么病。 “大人,下官发现南京刑部有问题,” 柳青不想让他再琢磨这事,便直接说到正题。他此时把她叫过来,恐怕也是要问她观察到了什么。 她将南京女子失踪的案件出奇得少,以及孟家姑娘失踪后明明报案却并无案底的事告诉了他。 “......那孟姑娘是下官朋友的朋友的亲戚,她原是在街上走失的,走失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个丫鬟。” 她推了推迎枕,现在腰腹的疼痛已经更甚脸上的痛。她得赶快说完,回去躺着,不然真怕撑不住了。 “这姑娘现在神志还算清醒,但是什么都问不出来,问急了就哭,说‘绝对不能说’。她家里人说她是在她家附近的一条街上走失的,找回她的时候也是在离家不远的一间庵堂里发现她的。早上来洒扫的姑子发现她躺在后殿里,穿了身粗布袄裙,脸上有许多伤疤。虽还能辨认出容貌,但也是毁了容颜。那姑子好不容易才将她唤醒,问她怎么去到庵堂里的,她也全说不出。” 沈延靠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这姑娘是本地人吗?” “其实并非本地人,” 她觉得沈延问到了点子上,“孟家原是扬州人,但家里是做生意的,在金陵有不少铺子,人脉也广。她走失后,家里人花了不少力气寻她。下官觉得她回来得蹊跷,像是被人特意送回来的。或许,掳走她的人听她的口音以为她是外地人,才将她掳走……下官若是那些人贩子,也会选择外地人下手,因为寻找外地失踪人口,还须两边的衙门密切配合——大人您也知道,这自然是不容易的。” 沈延点点头:“后来掳走她的人或许发现她其实家住金陵,且她的家人动用了许多人脉在努力寻找她。他们不想因此惹了麻烦,才特意弄晕了她之后将她送回去。” “正是,从那姑娘现在的反应来看,她被掳走之后,恐怕是经历过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特别是那姑娘脸上的伤,按理说,那些人若已经打算将她送回来,是不必划伤她的。若是打算留下她牟利,就更不该毁她的容。” “你觉得那脸上的伤是她自己划的?” 沈延看向柳青。 “正是。没有姑娘不爱美的,可那孟姑娘却不肯用去疤的药,而且她很怕见到男子。下官猜想,或许是被掳走的期间,她不止一次地受到男人的欺侮或者虐待,所以觉得她若是变得难看了,反而对自己是一种保护。” 沈延又咄咄地敲了两下扶手:“有道理。其实在我来金陵之前……” 门外的走廊上响起脚步声。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立在了门口。 “爷,您方才让小的找的郎中到了。” 是客栈伙计的声音。 沈延即刻住了声,起身去开槅扇。 柳青一怔,沈延方才一见她就出去了,就是让人去找郎中? 门外两人跨进门来,那伙计身后跟着一个戴东坡巾,穿赭色长袍的人,手里还拎着个小箱子。 沈延将这人请进来,一指柳青:“您给看看吧,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别的毛病。” 柳青见他一指自己,暗里忍不住一激灵。 按师兄的说法,那有经验的大夫只消抬手往脉上一搭,是男是女,一下就辨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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