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日,他虽和柳青同乘一船,但柳青向他行礼,他只当没看到。后来偶尔在船舱里遇到,他也只当不认识她。 柳青也是识趣的,有过这么几回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便也不再和他客套。这么一来,两人在船上一个来月居然没说过几句话。 柳青倒乐得自在,整日或是看书或是听来福叽叽呱呱。 来福从没见过这样一望无际的水,激动地整日在甲板上飞,飞回来就跟柳青报告这运河有多壮观。梁虎撞到她们一人一鸟在甲板上聊天,更是嫌弃她,生怕旁人以为他们是一起的。 他们在扬州下了船,码头上有个穿六品补服的人,一见梁虎就迎了上来。 那人生得修长,皮肤白净,眉眼口鼻似是融了苏南苏北人的特色。他自称是南京刑部的主事骆闻忠,操着一口标准的江淮官话。 梁虎和他一见面就很是亲热,二人互相问候了家小,还说起上次梁虎来的时候吃过的苏菜馆子。柳青与骆闻忠见过礼后,就在他们身后跟着。 看这两人的样子,若不是有她在场,或是顾及着官仪,这二人可能已经勾肩搭背了。 不过南京衙门这么空吗?他们只是两个六品小官,原本派个司务来迎接便可,他们却派了查案的主力来。如此劳师动众,不是很浪费人力吗? 她忽然有个感觉,南京刑部恐怕和京师刑部相差甚远。 几人乘车到了南京,天色已经暗下来,要去衙门也得等明日了。 柳青想去官驿落脚,梁虎却还没这个意思,骆闻忠客气地给柳青另外找了辆车,就拉着梁虎去喝酒了。 柳青进官驿稍做洗漱,觉得体力尚可,就想去大名鼎鼎的秦淮河逛逛。 许多年前,她就念叨着要来金陵玩,栖霞山、秦淮河,她都要好好地走走看看。 沈延那时涎着脸说:“等日后我向皇上求个外放,到南京三法司做个清闲的官。到时我带着家眷上任,你不就能看个够了。” 她那时脸臊得通红,狠狠啐了他一口就起身走人了。 如今虽不是他带她来的,却也是因他才来的。说起来,她也不明白他为何会选她过来。他这人行事一向有原因,定不是拍脑袋拍出来的。 秦淮河两岸,妆楼与酒家林立。 华灯初上,光辉萦绕的乌瓦粉墙映在涓涓细波里,粼粼荡荡,迷乱了游人的眼。 五月温绵的风若吹若拂,柳青嗅着醉人的花露香和酒香,竟也被这风吹软了心肠。 游客如织,她放来福去河边玩乐,自己随着人流在岸边漫步了一段。行至桥边,她抬头一望,竟愣住了。 前方阑珊的灯火下,一人的背影十分熟悉。 那人身量高伟,穿了件天青色的细布直裰,腰间革带一束,隐隐显出腰背上结实的线条。他走得闲适优雅,时而朝河中眺望,原本那双寒星目,因眼中荡漾的水影舒柔了几分。 柳青还想走近些细瞧,却被身后超过来的几人挡住了视线,等她上了桥往下望,那人早已不见。 是她眼花看错了吧,她才想到与沈延的金陵之约,就将相似的人错看成了他。 他又不是个贪玩的人,怎会撇下衙门里的一摊事,跑到此地来游玩? 她抚了抚肚子,五脏庙已空,她也没空想旁的,还是吃点东西要紧。 河对岸有家馆子似乎很是火爆,她便直接进了那馆子,点了她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几样金陵名菜—— 盐水鸭、牛肉锅贴、梅花糕、再加一砂锅的煲鸭汤。多是多了些,吃不完就带回驿馆,反正她今日要一饱口福。 一会的功夫,几样菜肴就上了桌。 伙计将砂锅摆到桌中央,道了句“客官小心热气”,就利落地将锅盖提起。 雾白的蒸汽忽地蒸腾而起,浓郁温厚,好似一片白茫茫的帘幕。 柳青嗅着鸭汤的香气,探身去瞧那砂锅里的东西,待氤氲的白雾渐渐淡去,她才发现不知何时,一人已坐到了她对面。 那人穿了身天青色细布直裰,面容清俊不凡,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正不紧不慢地重摆他面前的碗碟。 一盘盐水鸭配一小碟蒜泥和一小碟香油,再加上一盘牛肉锅贴、一块梅花糕。唯独他那一砂锅的煲鸭汤摆不下,摆到了旁侧另加的小几上。 柳青眨了眨眼,瞅瞅两人一模一样的菜肴,一脸好奇地看着那人。 “大……大人,您怎么来了?”
第26章 约定 “怎么,我不能来?” 沈延也不抬头,只从袖中取出帕子,捋了捋筷子。 他对吃什么不大在意,却很要干净。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就是听说大人......” 听说他“思过”去了。 “柳主事,” 沈延知道她想说什么,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一直有个问题,你对上司的恭敬好像一直有所欠缺——就不怕我日后公报私仇?” 他嘴角挂着一抹揶揄的笑,看来今日心情不错,平日他可不会跟下属聊这些有的没的。 “......下官其实......” 柳青仔细回想了一下,自打她做官那日起,对上司都是极恭敬的呀,难道他是怪她方才没有欠身行礼? 说起来,她虽然不断地提醒自己,她与沈延的关系已不同于往昔,她要恪守对上司的礼节,但和旁人相比,她确实是在不经意间,少了几分恭敬,多了几分直接了当。 这也许是多年形成的习惯,却也是因她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不会因这些虚礼小节而为难下属。 “下官早在大理寺就听说过大人的威名。三法司人人都赞大人人品端方、光明磊落、宽宏大量,从不会因这些小事为难属下,下官才敢在大人面前放肆。”柳青一脸真诚。 虽是奉承,却也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好,停,”沈延有些听不下去了,“快吃吧。” 他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故意让下属拍马屁了。 “哦。” 柳青低下头去,下意识地从鼻子底下那盘盐水鸭里夹了一块送进嘴里。 “你这样就不讲究咯!” 沈延的声音又响起。 “啊?” 柳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延也不答话,径自取了那小碟蒜泥,极为细致均匀地淋到自己面前的鸭肉上,又取了一小匙香油,星星点点地滴上去。 看他这认真仔细的样子,倒像是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仪式。 “要这样才好。”他看了看眼前油亮亮泛着蒜香味的鸭肉,似乎颇为得意。 柳青看了他一眼:“大人好像很懂得品鉴美食啊?” 才怪。这厮哪里懂这些,定是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的。 他们沈宅的厨子烧的菜那么粗糙,她吃过几回就受不了了,他居然吃了二十多年。在衙门也是,他的书吏给他盛什么,他就吃什么,哪里是个讲究吃的人。 “不是我懂,” 沈延淡笑道,“是一位故人很懂,这个吃法也是她教我的。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有没有她说得那么好吃。” 柳青悬在空中的筷子一滞。 他哪有什么懂吃的朋友...... 那个故人莫不就是她?她早年看了一本关于南方菜系的食单,忍不住在心里憧憬这些菜肴的滋味,那时她与他无话不谈,想来这些也是对他讲过的。 “……您那位故人若是知道您还记得这些小事,当是感到十分安慰了。” 柳青半低着头,将手里的筷子戳齐再戳齐。 沈延品了品口里的鸭肉,苦笑着摇摇头。 “恐怕不会,她挑剔得很,定会嫌我不懂得挑时节。她说鸭肉要到中秋才最好,那时桂花的香气也沁进去了。” 他说着说着,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微微垂了眼帘:“——哪来这么些名堂。” 他说着话,嘴角已经不自觉地勾起来。 柳青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笑容,一双墨黑的瞳孔里似乎蕴着无尽的怀念。 她忽然觉得心头涌上一阵酸涩,喉咙发干,含在口里的东西难以下咽,便抄起一旁的茶盏牛饮了一口,胡乱吞下去。 “你怎么了?”沈延偶然发觉她的眼眶显出些绯色。 “......没什么,下官方才被这锅里的热气嘘了眼睛。” 柳青连忙摆手,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把眼中的那阵湿润压回去。 沈延点点头,不经意道:“说起来,你点的居然也是这几道菜啊。” “......金陵名菜就这么几样,也难怪点的一样。” “嗯,也是。” 金陵名菜多了去了。但不懂吃的人,就特别好骗。 两人认真吃起来,才发觉这家馆子人流不断是有道理的。他们点的这几样菜,样样做得地道。盐水鸭皮薄肉嫩,牛肉锅贴外焦里嫩,梅花糕甜而不腻,煲鸭汤鲜香宜人。 柳青胃口小,没一会的功夫,就想吃却吃不进了,她看沈延虽然吃得文雅,但一筷子接一筷子的,一直没停过,心里不免得意。 待二人出了馆子,沈延还特意回头看了看那饭馆门前挂的牌匾。柳青看他薄唇微动,就猜到他在默默记下这馆子的名字。 这人也真是的,方才她问他这家是不是特别好吃,他就矜持地嗯了声,给了句“尚可”,现在却又偷偷地记人家的名号…… 时候已经不早,也该回驿馆休息了。他们两个外地人没有车马,便沿着河岸往能雇车马的地方走。 秦淮河中辉光粼粼,碧沉沉的柔波里几艘画舫徐徐而过。那画舫上的楼阁雕梁画柱,其精巧富丽不次于陆地上的楼阁。舫上的木桨击水,声声悦耳,一入一甩之间扬起凝在水中的脂粉香。 柳青看得心动,几番快步追上沈延,又因犹豫该如何开口,错过了机会。 沈延看着她的影子一会贴近,一会又落下,来回来去好几回,本来不想理她,后来竟也被她逗笑了。 “柳主事,” 他突然站定,低头看向差点撞上来的柳青,“有话就直说。” 柳青好不容易立住身子,略微酝酿了一下。 “......大人您久为衙门操劳,好不容易来到此江南风雅之地,下官以为大人应当疏解胸怀,怡情益身,才......” “柳主事,” 沈延做了个停的手势,“你平日不是挺敢说的吗?怎么这会绕来绕去的——究竟要我做什么?” “......” 柳青吞了后面的几句话,抬手一指那河上的画舫,“下官想邀您同乘。” 沈延抬头一望,见她说的是画舫,便淡淡笑了笑:“你自去吧,我还有些......” 他一瞬间似乎是想到些什么,沉吟了片刻。 “——也好。” 柳青总觉得沈延今日心情很不错,之前用饭的时候他就比在衙门里的时候话多,乘画舫的事原以为他不会答应,此时他却也站在了船头。 其实他原是坐在舱内的,无奈此时舱内正好有几个妆楼里的姑娘,自打他二人一上来就盯着他们瞧,他偶尔看过去,那几个姑娘就用帕子掩着嘴,左一眼右一眼瞟着他窃窃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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