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能听见这话,不明白他口里的怨气何来,好奇地看向骆闻忠。 骆闻忠一笑,不疼不痒地说了句:“王大人,今日您可得好好招待这位柳大人,他贵人事忙,我们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劝来的。” 王友能一听这话,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了,他们京师衙门的在这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闲晃晃、走走过场么。他也是正六品的通判,不比他们这六品主事差。这柳主事莫不是仗着自己是京师来的,眼睛长在了脑瓜顶上,没把他王友能放在眼里? 他倒要看看这是何许人也,在酒桌上能不能比他有本事。 他干脆站到门口,等着看从那楼梯上来的人。 片刻的功夫,柳青提着袍角缓缓走上楼来。 她一身青色布袍,身形单薄而挺拔,乌鬓温柔,镂雕的竹冠束着发,冰雕玉砌的小脸上是一双隽秀的凤眸——那清雅脱俗的劲,竟将一旁摆的几盆夏寒兰都比下去了。 王友能看得直发愣,就这身谪仙的气度,此时若是来那么一阵风,这人恐怕就要乘风而去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好似有只小手,正在一下一下地挠他。 这骆闻忠也真是的,只说这柳青是新上任的,竟没说他生得如此俊俏可人。 柳青耗了不少气力才走上楼来,见四个雅间只这一间开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栗色大氅、略有些矮胖的人, 那人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的。想来,此人应当就是应天府的那位王通判了。 “在下柳青,”她走上前施了一礼,“请问足下是......?” 那人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呵呵笑了笑:“......柳大人,久仰久仰,在下王友能,恭候多时了。” 离得近了些,王友能又贪看了柳青几眼,心里那股痒痒劲又添了几分。 骆闻忠在里面听到了动静,也从雅间走出来,满脸盈着笑将他们二人让到里面去。 王友能这双眼睛像是长在柳青身上了一样,前前后后地围着她转,问她旅途辛不辛苦,又问她爱吃些什么菜,好甜口还是咸口,简直是把骆闻忠和梁虎都放到一边去了。 骆闻忠是个人精,一见王友能这副样子,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 王友能私下养着两个唱昆曲的男旦,这他是早就听说过的,今日王友能对柳青如此,怕又是动了心思。 他这人,一向不坏人家好事,不挡人家的路,这会便直接拉着梁虎坐到一旁去,单单空出挨着王友能的那个位置给柳青。
第30章 柳青也觉得这个王友能热情得有些过分。出于女子的本能, 她想与他隔开些,可入座的时候却发现,就他身边的那个位置还空着。 不过还好,这张圆桌子只有她们四个人围坐, 间隔还是有一些的, 她也不至于紧挨着他。 伙计见他们几人就坐, 便让厨房将预先点好的凉菜一道道地端上来, 又跟进来布菜。王友能心情愉悦, 大肉手一挥, 让那伙计在一旁候着,自己先给柳青和梁虎介绍这家酒楼的特色菜。 他说得口沫横飞,柳青直想打把伞遮一遮,后来他又起身亲自给几人夹了最具特色的那道酱鸭头, 才招呼伙计过来布菜。 趁夹菜的功夫, 他极自然地站到了柳青身旁, 涎着一脸的笑,问她还要吃些什么。 柳青微一欠身,趁机略往旁边缩了缩,说她自己来就好,王友能却趁势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诶,柳大人客气什么, 拿友能当自己人就好。” 柳青抬头, 见他一脸油亮亮的肉堆在一起, 上面还布满了一颗颗乌黑的小坑,似乎在滋滋地往外冒着油。一瞬间, 她对所有的荤菜失去了兴趣。 她稍微耸了耸肩膀, 可王友能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他那只肉手就是贴在她的肩上不肯拿下来,还愈发有些轻抚的意思。 柳青隔着衣衫感觉到他肉乎乎的手,恶心地一激灵,干脆假装打个大喷嚏,身子猛地一甩,才将他的肉手甩开了。 谁知王友能不退反进,竟绕到另一侧去瞧她:“哎呀柳大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方才就觉得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这两日天凉的缘故?” 骆闻忠在一旁听着,虽然知道王友能不过是故意找个词往柳青身边凑,却也觉得作为同僚,此刻该表示一下关心。 “是啊,柳大人,是不是哪里不适,骆某也觉得你脸色稍差。” 柳青确实是难受着,从官驿出来一直到酒楼,冷汗就没断过,原以为是方才马车上颠簸,在这坐一会就好了,可谁知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像被人连连狠踹了肚子一般的疼。要不是她还顾着仪态,此刻就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可这些事又怎能对他们讲。 “......让两位挂心了,柳某确实有些水土不服,今日想早些回去休息,还望......” 然而,并没有人真的关心她舒不舒服,王友能已经探身拿了她的酒杯给她斟酒。 “不必不必,”柳青忙道,“柳某实在不胜酒力,几位大人尽兴就好。” 她本就不喝酒,小日子里更不能饮酒,据说此时饮酒不仅会加剧腹痛还更容易醉倒,她怎么能喝。 “诶,柳大人放心,”王友能笑道,“这洋河酒与旁的酒不同,不仅甘冽绵甜,还养人。柳大人喝了,只会更舒服。” “是啊,柳大人,王大人是专门来为两位接风的,柳大人怎么也要喝一点啊。”骆闻忠知道王友能的龌龊心思,却也打算顺水推舟。 他总觉得沈延选这么一个人来南京,应该不是梁虎说的那么简单——就只是柳青靠着巴结沈延才顶掉了方钰。 这个柳青虽还没什么特别的举动,但看上去像是来做事的。以往京师来人,基本上都只是走个过场,但此人的感觉很不一样。虽说新人因不通关窍而显得特别用心也属正常,但这难保不是沈延的刻意安排。 毕竟这个沈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年湖广几个衙门各自捞银子,持续数年平安无事,后来沈延奉命带人过去,表面上就是走走过场,可最终不也让湖北上上下下二十几个官员落马了? 这个柳青嘴巴挺严的,若是趁着他醉酒,探探口风也好。他虽然看上去脸色不好,但想来也喝不死人。 柳青还在一个劲地给他们讲她是如何不胜酒力,王友能就已经给在座的四人全都倒了酒。 “二位大人远道而来,”他站着没坐下,举着杯道,“友能代表应天府欢迎二位,二位若在南京遇到什么大事小情,尽管来找友能,千万别客气。友能在此先干为敬。” 他说罢,抬手往口里一倒,一杯烈酒就这么下去了。 余座几人见他如此,也纷纷起身。柳青还在犹豫这杯酒要怎么办,却发现另外三人已经一口闷了,只余她一人在那尴尬地站着。 梁虎看了她一眼:“柳主事,你有什么可犹豫的?你到得最晚,本就该罚你酒的。” 骆闻忠觉得梁虎这话让人下不来台,便呵呵地笑了几声:“......柳大人想来也就是酝酿一二,不用咱们催。” 他又看向王友能,“说起来啊,王大人,我们柳大人还说有事要请你帮忙呢,是不是柳大人?” 柳青方才见王友能直往她身上贴,原本都不打算提这事了。她想着,今日大不了饮过一杯就赶紧走人,过几日再去应天府找他帮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衙门里,他总不至于对她动手动脚的。 谁知骆闻忠竟在这个时候把此事提起来,也不知是太有心还是太无心。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友能却立马就接了茬:“是吗?好说好说,柳大人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他说着,又给自己和骆、梁二人倒了酒,然后看向她。 骆闻忠还朝她歪了歪酒杯,示意她快喝了手里那杯。 柳青看着杯子里的酒,还在想有没有旁的说辞。梁虎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不就是一杯酒吗,能要了你的命?人家跟你客气,你倒真拿大了。” “诶,梁大人别急啊,”骆闻忠笑道,“柳大人正要喝呢。” 柳青握了握手里的杯子,罢了,就这么一杯了,总归喝不死人。 她不会喝酒,也不喜欢酒的味道,就一大口咕咚咽下去,只觉得那东西从嗓子眼滚落下去,像一把火一样一路烧到了肚肠里。 她喉咙一痒,就呛得咳嗽起来,如雪的面颊泛起了潮红,一双美目里漾起莹莹的泪光。王友能眼都不眨地盯着她,觉得简直就没见过这么娇俏的男人了,就连那轻轻的咳喘都是缠绵动人,比那拉琴弦的声音还勾人呢。 “......好!” 他挑起大指叫了声,“就冲柳大人这番豪气,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顺手又将柳青的杯子抢过去添酒了。 柳青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得喝多少他才肯帮她找人呢? 她原本就是强打精神坐在这,方才那杯一下肚,凡是所到之处皆是火辣辣的疼。原本就痉挛的小腹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钻了一样,让她周身的冷汗又猛地出了一股子。 她原本还顾及仪态,坚持挺着腰,此时却觉得坐都坐不住了,干脆趴到了桌子上。 王友能见她如此,以为是这洋河酒酒劲大,她是快要醉了。他心中暗喜,忙又将那倒满酒的杯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王大人,”柳青看着酒杯里自己苍白的脸色,勉强撑坐起来,“柳某今日身体抱恙,实在不适合多饮,柳某在这待着也是白扰了三位大人的雅兴,还是早些告退为好。” 她之前还想着,为了找洪掌柜怎么也得喝了那杯,可一杯下去,她才发觉她实在撑不住了,而王友能此时还不罢休,那今日这事恐怕是谈不成了。她还不如回去歇着。 “诶诶,慢着,柳大人,”王友能一看她要走,忙又笑着拦住她,“柳大人不是还要让友能帮忙吗?是什么忙,还没说呢。” 柳青一怔,她原是不抱希望了,但他既然这么问了,不如趁此机会将事情拜托给他。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纸,递给他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微微抖起来。 “王大人,此人姓洪名敬,今年应当四十二三的样子,是柳某的远方亲戚,从前是北直隶搬过来的。他迁居之前和我们闹了点别扭,说此生再不要来寻他,所以我猜他或许已经改名换姓,但我将他的相貌画在此处,给衙门的诸位做参考。劳烦王大人帮柳某找找此人。” 若当年卖铺子的事另有内情或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洪敬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大抵是不会再用原先的名字。 王友能捏着那张纸扫了两眼,也没说接不接这事,就将纸叠起来放到一旁。 “唉,若是已经改名了,就不太好找了呀。”他捋了捋自己的几根老鼠须,意味不明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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