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当着王友能的面说要写案情陈述,也不过是个借口。毕竟今日才刚清剿完,那些被掳来的姑娘的证词她都还来不及看,琼楼的东家也还没归案,所以案子都不能结。 案子都没结,写什么陈述? 沈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自然当真。” 柳青叹了口气,只好又坐回去。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那么多线索都还没捋清,此时写这些有何意义。 暮色深沉,客栈里大部分的房间都已经暗了下去,唯沈延这一间仍是灯火通明。 他靠在太师椅上惬意地翻着书,而柳青正坐在他的书案旁,咬着牙改那篇无中生有的案情陈述。 她全身的怨气集于指尖,捏着笔杆的小手上青筋突了又突。 这已经是她的第三稿了。 她拿回画满了红圈的第二稿时,他眼见她紧紧捏着那沓纸,在其上掐出了一个印子。 前两稿似乎已经耗了她大半的精力,她那张娇俏的脸上,俊秀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个小疙瘩。每写几行,她就恨恨地吐出一口浊气,再往他这边偷瞟一眼。 不得不承认,与其任她和那个什么“有能”的喝糊涂酒,还是让她坐在这写字更能让他舒心。 那人对她显然是不怀好意的,她还是在他这里比较安全。虽然她在灯下写字的神态实在是亲切、可爱,让他移不开眼,但那绝不是他让她来写东西的原因。 “大人……” 这口气已经颇有些幽怨了。 柳青吧地把笔一搁,将手中的一叠纸,递到他面前。 沈延一手接过,似是极不情愿地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他微一抬眼,瞥了瞥角落里的更漏。此时已入人定,这个时辰即便那个什么“有能”来了,他们也肯定吃不成夜宵了。 他拿着那几张纸摆了摆样子。 “嗯,可以了。” “……可以了?” 柳青觉得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前两稿她写得那么认真,有理有据,连琼楼地牢的结构她都仔仔细细地描述过了,结果他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毛病挑了一大堆。 这一稿她估摸着仍然通不过,所以写得很简略,竟然通过了。 沈延看她惊喜的样子,不禁嘴角一勾,其实第一稿就已经挺好的了。 “大人,这案子离结案恐怕还得有些日子。那逃走的东家估计颇有些本事,他东躲西藏,怕是很难抓捕。” 她在陈述中也写了“此案尚不能结”,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无妨,或许过不了几日这人便会主动找上门。他若不来,恐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第45章 柳青略一顿:“也是, 他手里应该攥着不少人的把柄,那些人还不个个都想他死。大人今日带人清剿琼楼,估计此时南京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大人住在此处,那人想找过来应该也不难。” 沈延点点头, 将书合起来。柳青见状, 将自己方才用过的笔洗了洗, 又帮他整理书案。 “大人, ”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 突然抬头看他, “您上次说您在南京也有可用之人,是不是指肖御史的人?他……可靠吗?” 沈延没有直接回答她:“目前为止,还算可用。怎么这么说?” “下官是想,若是那东家来找您, 不论他是否真的把证据交给您, 岂不都是陷您于险境?若是肖御史可靠的话, 不如找他借几个人,保护您的安全?” 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清澈纯净,她是真的担心他的安危。 沈延嘴角扬起,柔声道:“这不是还没来么,等来了再说吧。” 柳青一怔, 他平日不都是挺谨慎的么, 怎么到了性命攸关的事上倒有些大而化之了? 她放松的时候, 心里想着什么,眼睛里就会带出来。波光流转, 看上去煞是可爱。沈延见她这样子, 嘴角的笑容漫散开来。须臾间他有些恍惚, 就好像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似的。 他忽然很想抬手抚一抚她的头。 然而手伸到她鬓边却又突然停下。他侧身探了一步,将槅扇打开。 清冷的夜风一下子涌进来,最是令人提神又警醒。 这人可不是语清,他怎可以权谋私,利用上司的身份对她做无礼的事。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明日看看那些证词,有特别的地方,整理进去。” 他垂眸将书案上那沓纸拿来递给她,便再不看她。 柳青哦了一声,偷偷觑着他的脸色。 他现在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了,方才还笑得和暖,才片刻的功夫就又冷下来了…… 翌日,沈延早早地起了身。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好,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个穿襦裙的身影,长发齐腰,窈窕而秀丽。那人回眸向他一笑,巧笑嫣然,动人心魄。他叫了声语清跑过去,那张脸居然幻化成了柳青的模样。 他也是二十好几的人,竟又有了少年时的悸动和惶惑。 他自离开翰林院,先后在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任职,遇到再难的任务,他也能做得如鱼得水,全赖他时时刻刻的冷静清醒,不为外物所扰。 偏偏来南京的这几日,他的心就被扰了。 就好像有那么一池春水,若是偶然有颗石头丢进去,那些许余波很快就能归于平静。可这个柳青更像是缠绵不断的细雨,丝丝缕缕,却总是不停,搅得他乱了心神。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皱起的眉心,提笔给他早年的恩师、前任大理寺卿——齐凤山写信。齐老与刘家关系匪浅,还是他们两家的媒人,语清的事他或许知道一些。 “近日晚辈在金陵偶见与刘家妹妹相似之妇人,”他写道,“晚辈自视为兄长,便想到探问其近况一二……” 他犹豫再三,还是将信折好入封,托客栈伙计让人快马送到京城。 信一交出去,他果然释然了许多,若是知道她过得好,儿女承欢膝下,他自能将她彻底放下,也不会再胡思乱想,将她与旁人联系到一起了。 他睡得不好,腹中倒是有些空了。来南京之后,他每日到客栈旁的小菜馆里用早饭,今日也不例外。 他坐到常坐的那张方桌旁,刚刚给自己倒了盏茶,却被身后经过的人碰了一下,水泼到了桌面上。 那人也没道歉就走过去了,他也懒得计较。可当他要唤伙计来擦干水渍时,却见肘边不知何时被人塞了张折好的纸。 他即刻转过头去看,方才走过去的那人刚刚落座,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见他看过来,向他微微一抱拳。 沈延觉得有异,便将那张纸展开来看。这纸微有些泛黄,似是从某本册子上撕下来的,上面用蝇头小楷写得满满当当。 “丙辰年三月初三,南码头,吴英娘,年九岁,原籍扬州落文坊;丙辰年三月十五,南码头,罗月儿,年十岁,原籍镇江白屏坊……” 他眼中冷光一现,将那张纸原封不动地折好,收在手中,又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撩了下摆坐到他对面的长凳上。 “这位,东西掉了。” 他将那张纸放到他面前。 那人三十来岁年纪,黄面四方脸,相貌普通。他打量了沈延片刻,恭敬地行礼:“沈大人,小民等您多时了。” 沈延看着他,淡淡一笑:“你倒是聪明,选在这里。” “不瞒大人,小民担心您的客栈附近有埋伏,不敢靠近。此处虽人多,但那些人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暗害小民,小民反倒安全些。” 沈延笑着点头:“他们也不想当众抓你进衙门,让这么多人看着你被生擒,若是事后你死在牢里,反而于他们不利。” 他方才发现,客栈门外那些卖杂货的人今日突然换了生脸。幸亏这人不蠢,没往客栈里面闯。 那人微微探过身子来,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琼楼这三年来收卖的记录,算是小人的投名状。大人若能保小民一命,小民愿将一些要紧的账册交给大人。” 沈延瞥了一眼那册子,连手都没往前伸:“你本就犯了死罪,谁也保不了你。但是本官回京之时可以顺带护送你的家人北上,在你死后,他们至少不会被那些人报复。” 那人一听这话,浑身的精气神似是被一下子抽空了,眼见着就显出了疲态。 半晌,那人道:“罢了,就依大人所言。小民只有一女,年方十二。还望大人在小民死后,能信守诺言,护小女周全。” 沈延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冷厉:“你顾着自己的女儿,为何掳拐旁人的子女?” 那人面露愧色:“……早年小民是想快点攒些银子,日后再不干这损阴丧德的营生,后来却是……被逼无奈了。” …… 晚上,柳青从南京刑部回来之后,就去找沈延。 沈延递给她一盏茶,就坐回书案旁拿起本看到一半的书:“你说吧,有什么发现。” 他瞧也不瞧她。 柳青觉得他从昨天晚上起就怪怪的,不过他如今是她的上司,她也不好直接打听原因。 “下官此前便一直有个疑问,为何孟姑娘要划花自己的脸,毕竟琼楼必然也是按所谓‘品相’,将掳来的姑娘分几等卖出去。那些相貌姣好的,或许会被人买回去做妻妾、丫鬟,相貌差些的可能会被卖去做些更苦的活。孟姑娘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她为何还要划花自己的脸。” 她说到一半停顿下来,等着沈延反应。 沈延却是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你这是要我回答你?说重点。” 柳青瘪了瘪嘴,她这不是为了便于他理解么。 “……有几个被拐来的姑娘说,她们曾经被送去一个人的家里,过了二十来日才被接回来,那时琼楼又重新送了一批新人出去。那几个姑娘说那家的主人白日里几乎不在,只在晚上才对她们……而且那人每十日会有一日白天也在。她们说那些比她们早来的、已经被卖出去的姑娘也对她们说过这些事。 “下官推测,按这人十日一休沐的节律和琼楼对他的巴结来看,此人可能是……南京的官员,品秩应当还不低。” 沈延似乎并不惊讶,但他翻书的手一滞,终于侧过脸来看她。 “虽然那些事记在证词上,众人都能看到,但你的这番推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他目光十分专注,似是要让她将这话刻到心里去。 “还有,今日琼楼的东家来找过我,给了我一本册子,你不是说孟家的亲戚也丢了闺女么,你可以翻翻看,有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真的?” 柳青两眼直放光,一腔的兴奋显露无遗,“大人您真是厉害!下官就提过一回您都记得这么清楚。” 沈延也不回她,只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册子递与她。 他不是厉害,他是会不自觉地留意她说的话,所以才记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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