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地上的桂三似是缩了缩身子。 孙大人点点头:“嗯,倒是有道理,如今谈抓到凶手实在言之过早了。” 他说着便看向梁虎,目光甚是严厉。 “大人,”梁虎觉得不妙,“此案给咱们衙门的线索本就十分有限,公主的尸身又不能验看,下官属实觉得桂三的嫌疑最大,这才......” 他自然明白许多事情还没弄清楚,可他有什么办法,他好好地查着案子,突然间案子就要被人抢走了。这个表现的机会得来不易,若是再错过,何时才是他的出头之日? “行了,”孙大人沉着脸,“即便是线索有限,也不可妄下论断。否则放走了凶犯不说,等这案子送到大理寺,桂三又翻口供,你当如何?” 梁虎还要辩解,孙大人却已经起了身:“不必再说了,你这几日查案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柳主事吧。” 他又转而对柳青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此案圣上极为重视,好好查。” 柳青忙应诺。 孙大人这热切的眼神,就好像看她看得再深些,她就能即刻查到凶犯似的。 虽是得了孙大人的指示,但柳青也没打算即刻审桂三。方才公主府的情况她看得粗略,还需要再好好消化,等她觉得琢磨得差不多了,便问梁虎公主府其余的下人有没有拘到衙门来。 梁虎正在声色俱厉地责骂碰洒他笔洗的书吏,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她的问话,反正她问了两遍他都没回她。 她猜到梁虎记恨她,便也不再追问,宁可自己去刑部大牢打听。她刚要跨出门,隐约觉得后脑勺好似被人狠狠地剜了一眼,可她一回头也没发现谁在看她。 梁虎还在骂那个书吏,那书吏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被他骂得眼眶都红了。 所幸,公主府的下人已经被拘来了刑部,真凶抓到之前,这些人不好放走,只能暂时羁押。柳青嫌牢里昏暗,让人将贴身伺候公主的四个丫鬟和桂三带到大堂来审。 一般而言,知道主人贵重之物藏于何处的,也就只有贴身伺候的人了,这四个丫鬟的嫌疑便最大。其中应当有桂三的内应。 柳青将这四个丫鬟和桂三分开审。桂三生了张铁嘴,一口咬定东西就是他自己偷的,没人给他指路也没人告诉他东西在哪,他只是比较走运,一偷就偷对了地方。 那四个丫鬟也都不承认和桂三有勾结,各个都说只是和他认识,并不熟络。几个丫鬟互相之间也没有指证。 柳青威胁他们,若不说实话,便要板子伺候,可她到底还是不喜欢用刑的,便吩咐差役去牢里带别的下人来,做个旁证。 然而差役将大堂的后门一开,却见沈延从外面走进来。 “怎么审到一半,让他们出去了?”沈延饶有兴致地看向堂上的柳青。 他原是在忙不停地审积压的卷宗,但听书吏说柳大人把几个嫌犯带到大堂去审了,便很想去瞧瞧。 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在堂上是怎样的威风八面、俊逸潇洒。 他本打算将手头的卷宗看完再去,但一想到她的样子,卷宗便全然看不进去了。他干脆搁了笔,直奔二堂来找她。 “大人。”柳青起身向他行礼,凑近些才低声把情况告诉他。 沈延想了想:“倒也不必那么麻烦,你将桂三带进来我看看。” “......现在么?” 这种犯人之间有勾结的,一般是分开审,以防他们串通。 “就现在。” 柳青也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却还是让人将桂三带进大堂,和那几个丫鬟面对面地跪着。 “你们跟我出来,我有事交代。”沈延走到大堂正门口,招呼柳青。 柳青一愣,全都出去? 不过这院子里到处都是刑部的人,倒也不怕他们逃跑。 她才带着几个差役出门来,沈延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们随他绕到后门去。 他自己侧身凑到门缝上,静静地往里望。 柳青以为他要偷听他们说话,便也凑到门边听着,可里面安静得很。 沈延看了一会,招手把柳青叫到一旁。 “多留意那个穿青色比甲的丫鬟,应当就是她。” 柳青一惊:“这......您怎么看出来的?他们可什么都没做。” “看眼神,看桂三的眼神。” 桂三关心那个丫头,又怕让旁人瞧出端倪,只有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偶尔看她一眼,然而看见了她便又不舍得移开眼,目光里全是留恋。 柳青心里好奇,跑过去扒到门缝上仔仔细细地瞧,瞧了半晌又跑回来。 “......看不出来啊,大人,”她是真不明白,“桂三也没有盯着哪个丫鬟看,这眼神到底有何不同?” 沈延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轻轻苦笑了声。 “你自然是看不出了。” 她哪里懂这些,这些只有他懂。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思和桂三颇有几分相似。 她若是能懂这些,他也不至于天天这么干熬着了。 “是是.....大人说得极是,下官便是再练上十年也比不上大人的眼力,”柳青嘿嘿笑了笑,以为他那话是炫耀自己的本事,便顺着拍马屁。 沈延半眯了眼睛看她,什么时候她才能不扮作他的下属,如从前一般呢。 换作是从前,她一定会即刻回敬一句“我是看不出啊,就你看得出,你多厉害啊。” 他轻叹了口气,也不接她的话。 “怎么样,此案的情况可理清楚了?有困难吗?” “……” 柳青心下一动,这个案子自然是有诸多困难的,不过他既然这么问,她倒是有更重要的事要探探他的态度,“大人,您也知道,不论凶犯是谁,咱们总得凭证据抓人。可如今连公主的尸身都看不见,下官心里实在没底……” “……尸身可能是见不到了,不过给公主装殓的人,应当最清楚留在公主身上的痕迹……此事我来帮你查吧……但是不论查到什么,只能做参考,不能写进卷宗,你明白吧?” “下官明白!” 柳青一喜,皇上既不肯让人看公主的尸身,定也是不许那些做装殓的人将所见说出去,沈延要帮她查,必是要用些非常手段。也就是说,若有必要,他不会死守着规矩不放,这倒是合她的意。 “大人,” 柳青觉得此时探他的态度再合适不过,“您这可是帮了下官的大忙,若非有您相助,下官或许抓错了人都不知,岂不是酿成一桩冤案?……说起冤案,” 她放缓了口气,“其实下官在大理寺亲见过些冤案昭雪的事。嫌犯的家人找到新的证据,证明蒙冤者的清白,便坚持一路告上来,最终为亲人昭雪,为死者正名。”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满心期盼他能和她心意相通,说他也同情那些含冤受屈的人,早该还他们一个公道什么的。 若真是如此,她便愿意大胆一试,信他这一回,日后也不必在他面前藏着掖着,也不必和五爷一起欺骗他。 这样一来,他对她的情谊,她也可以试着回应。虽然在刘家正名之前,她还是只能以柳青的身份活着,但至少可以让他知道,他的心意她其实都感铭于心…… 沈延默然,凝视了她许久。 “……你知道为何那些戏文里总是写些沉冤昭雪的事情么?” “……大人以为是为何?” 柳青一怔,虽不知他要说什么,心头却已有些发凉。 “因为冤案大多难以昭雪,写戏文的人才只能将心愿写进戏文里……” 他凝眸看着她,“你在大理寺见到的那些案子,可能只是百姓间甚至是民与官之间的恩怨,但像这种涉及皇亲的案子,即便有所冤屈,那要翻案之人岂不是触皇上的逆鳞?即便铁证如山,历朝历代有几位明主能承认自己的过失?……那些企图翻案的人大多都只是以卵击石,枉送了性命。” 自从他认定柳青便是语清,他就一直在想,她为何非要扮成男人,来刑部做这个与死人打交道的小官,若只是为了隐藏身份,她有许多种办法,为何偏偏选了这一种? 他回忆了柳青来衙门后的种种,她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却在某些时刻显得孤注一掷、不计后果。 而这些时刻似乎都是与卷宗有关的,确切而言可能是与刘家的卷宗有关。 她方才又突然说起那些话,他很怕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她居然想着有朝一日为刘家翻案。 她不知道,当初她家的这桩案子,原本就是皇上有意袒护自己的儿子造成的。她一意孤行地往前冲,到头来不过是白白赔上性命。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如今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柳青垂眸立在那,将他每个字都听了进去,觉得自己真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头顶一路凉到了心里。 她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他并未经历。 眼看着自己的至亲之人一个个死在眼前,自己虽死里逃生,却也沦为了逃犯,最终只能顶着旁人的身份苟且过活。 他说那些企图翻案的人是以卵击石,可若不是一心想着翻案,她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柳青缩在袖子里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看来此事终究是不能与他相共了。 “……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说得在理。” 她的嗓音有些发哑。 “你能明白就好。” 沈延很想看看她的眼睛。 不论如何,他是不能让她冒险的。 “……那下官回堂上审犯人了。” 柳青低头向他行了一礼,便带着几个差役退回了大堂。 他立在门外,看着她将槅扇一点点合上,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不安。还是找个机会慢慢开导她吧。 …… 沈延最近总是忙到很晚才回家,两日之后的这日也是如此。 他靠在车壁上,揉了揉眉心,顺着车窗随意地往外望去。 街道两旁,华灯初上,斜对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与他的车马擦肩而过。 竟让他震惊得以为眼下只是噩梦一场……
第62章 这二人一个单薄俊俏, 一个壮硕憨厚,沈延眼见他们有说有笑地从对面那间浴堂出来,骑着马从他的马车旁经过。 竟是柳青和方钰。 这二人坐姿悠闲,各穿了身道袍, 有种蒸洗之后的松弛。 大概是在浴堂里蒸得太久, 他们面颊光泽, 还透着滚烫的红晕, 沈延眼见着他们由远及近, 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青一直在和方钰聊天, 两人似乎还聊得颇为投机,二人一个说一个笑,从他车旁经过的时候全没留意到他。 “停车。”他突然沉声道。 车夫一惊,反应了片刻才将马勒住。 车才刚停稳, 沈延便嚯地一挑车帘, 展了绯袍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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