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粮价有不同,洛阳最吓人,谷一斛五十万...这样的价,其实也就是价而已,根本无人买的起、吃的起!不说洛阳粮价,就是别处,粮价低者,也是米石万钱,这也不是寻常人能吃的!只因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各处将军都争相征发,公私存粮无遗,自然粮价陡升。” 没有粮食之后,新的人间炼狱来了。 史书上常常写着‘易子而食’‘人相食’‘人脯’‘自相啖食’,只是看这些字,已经让人头晕脑胀、心坠到胃里、嘴说不出话了。而现在,这些对于许盈来说并不是遥远的历史尘埃,而是就发生在自己脚下这片大地上! 当他听到百姓无粮,买不起那要用同等重量金子来换的粮食,只能易子而食时,他已经是勉力坚持,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至于军粮中‘杂以人脯’成为众所周知之事,他只能闭上眼睛,免得天昏地暗之下昏倒过去。 但当李益说到,中原战乱,金察手下部将石秋,一向以敢战、暴虐著称的一个将军。他为了能多得打仗机会、多抢劫财物,竟干脆不要后方太多军粮支持,对左右道‘我等作战,战胜便能饱肉,何须军粮’! 所谓饱肉,便是敌方死人肉... 新的战争方式被发现了,很多军头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时候,人真正彻底异化成了一种最残忍、最狡诈、最强大...同时也最弱小、最可悲的野兽。 在动物世界里,同类相争往往是进化之路上落后于其他动物,只能走向内斗的结果,而这也往往是一种生物即将堕入炼狱、最终灭亡的前奏。这个时候的动物自然是最可悲、最弱小的。 ‘当啷、当啷啷’一阵声响是许盈的方向传来,他终于是坐不住了,站起身要走。正好与迎面而来、端着清水的婢女相撞,银质的水壶、水杯叮叮当当跌落一地。婢女连忙跪下,许盈却没有像平常一样温和安抚。 应该说,许盈像是没看到对方一样。 他此时跌到在地,胃里坠的厉害,有什么顶再胸口,让他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有呼吸系统的毛病。 他想要呕吐,但因为这些日子吃的少、吃的清淡,眼下这顿饭又还没有入口,竟吐不出什么来,一开始呕了几口酸水之后,就只剩下干呕了。 李益看到这样的情况,当下惊住了!他第一反应并不是许盈听不得这些。如今世事如此,便是后宅的女郎,听到这样的事,就算面色难看,不愿意听下去,也不至于有许盈这样的反应。 他的第一反应是,许盈会不会本身就有什么毛病,受不得刺激...以如今世道,被逼疯的人可不少! 只是心中有些可惜...明明看起来是一等一的翩翩少年,有玉璧明珠之光华!这样的人物风貌,他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天下总共能找出几个来! 李益自然不会再往下说,但裴庆却像是没见到眼前变故一样,神色平淡,淡淡吩咐:“家中晚辈没见过什么世面,让李先生见笑了...李先生继续说罢。” 李益觉得棘手了,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这个时候最有能力结束这一切的人应该是羊琮,他才是此间主人,也是在座身份最高者。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正如之前很多次一样,他心底或许不赞同裴庆,但也没法拒绝他的决定。这个看起来最果决的男子,本质上才是最优柔寡断的那一个。 “老师,够了!”“大王、先生,郎君身体不适。”同时开口的是罗真,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一边来的吴轲。 罗真平日里的惫懒全数消失,化为了一种十分尖刻的攻击性:“老师何必如此!是打算逼若冲?只是老师看重若冲是为了什么,不就在于若冲没得他人铁石心肠?明知他心思重,性格更是软弱...如今这般,是要他长见识、长心眼,还是要他的命?” 吴轲也脱落了伪装色一样的明朗旺盛,剩下的是一种极端的冷漠:“小人先带郎君下去休息了。” “站住!”裴庆脸色发寒:“哪里学的规矩?人家都说,老师教导弟子,如同父亲教导孩子,须从严从紧!稍有怠惰、不从者,杖打也是常事——为师教导汝等多年,可曾动过你等一下?” “可见是平常管的太松,以至于如今这样不尊师令!” 裴庆瞪了旁边的几个僮儿一眼:“去取绳索、竹杖来!今日非让这几个孽障知道尊师!” 僮儿也不敢轻举妄动啊!往常郎君对许盈几个学生,特别是许盈的重视与喜爱是明摆着的。如今郎君说要打人,若是正气头上,不小心打坏了,事后回过神来后后悔了怎么办?再者,他们也喜欢许盈,温和无害、对谁都宽容大度的孩子谁不喜欢呢? 当下纷纷跪下,垂泪道:“郎君息怒啊!” 此时情形很是不好看,裴庆却只是冷笑一声,不再催促僮儿去拿绳索、拿竹杖,而是只身上前。一只手按住许盈的肩膀,另一只手扯住许盈的衣领,与这个年少的孩子目光对视,不允许对方有一丝一毫的躲避。 许盈此时面如金纸,嘴唇发青,因为干呕的原因,狼狈的不得了,再也没有旁人称赞的雅重、端方。 但就是这种时候,裴庆才更能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纯净、纯净到让人不敢相信是在这个世界上长大的孩子——他大概是喝露水、吃花瓣长大的,就像是传说中的仙人,饮朝露,餐落英。 于是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事情,他只要听到,都会受不了。 “这不过是世上寻常事,坐回去,继续听!这样像什么样子!”裴庆要将许盈拉回去。 然而狼狈无力的许盈却将手放在了领口,扯下了裴庆的手,此时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却有一种凛然,裴庆听到这个孩子说话,简简单单、干干脆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意思。 “我不去!”
第143章 李益真的不知道,自己只是平平常常说一些北方的事,就会引来这样大的风波。他恨不得打刚才的自己一顿,怎么说着说着就关不住嘴了?什么东西都往外说!这些内宅之中养大的郎君,其实和女郎也差不多,有些事怎么听的了! 若是他不去说那些,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也算是看出来来,许盈并不是有什么毛病,他真的就是性格如此,听不得这些...虽然这样的比有毛病的更稀罕。 李益甚至忍不住去想,这是被自己的家人保护的多好,又是接受了怎样的教导才能如此。 眼下,许盈一句‘我不去’出口,他自己缓缓站起来身,也不要人扶,自己踉踉跄跄就回去了,中间裴庆连让人拦都没有——他可以呵斥,甚至强令其他人,却唯独无法在许盈表达出明确的拒绝之后,再坚持己见。 因为他要做的事情是影响许盈,让他走上既定的命运轨道,而不是在他拒绝的时候强迫他。裴庆很清楚,那条既定的道路过于艰险了,只有自己心甘情愿才能踏上去并走到最后。被逼着走上去,一开始就不情愿了,遇到艰难险阻怕是立刻就要认输。 现在许盈说了他拒绝,裴庆就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让一旁的李益松了口气的是,在场的贵人们都没有迁怒于他,甚至裴庆也让人送他离开,赠了他一些绢帛金钱。 “让李先生见笑了。” 李益看得出来,裴庆很是疲惫,很是失落,心里不忍,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若贵人是想教导小郎君,令其知道些世情,其实这也够了...我见小郎君其实心里都知道,只是不忍而已。” “他是知道,但还不够。”对于裴庆来说,有些话甚至面对羊琮都不能说,因为说不出口。然而压在心里又实在难受,交浅言深,此时却不自觉对着李益说了出来:“我对那孩子有着极高的期望,他什么都好,就是太、太...若是没有什么事激他,我怕他只会走安稳一些的路。” 裴庆并不是想让许盈明白那种残酷,然后自己也拥有一颗坚硬的心。相反,他比谁都担心许盈有朝一日不再那样柔软。他真正的目的是让许盈了解到世上人在受苦,指望其他人根本没用,只能他自己伸手去改变一切。 许盈生活在安定的环境中,周围也都是善意居多,若是不接触这些,他真能一时安定起来,貌似天下太平! 只是这样的事,除了羊琮之外,哪怕是许盈本人都不知道...也正是因为不了解他的想法,罗真吴轲他们才会那样。毕竟站在他们的角度看,裴庆为了让许盈‘成长’如此,可以理解,但没必要。 甚至按照他们的想法,许盈何必要有这样的‘成长’呢?他就算是一辈子做一个温柔善良的少年,又有什么问题?许盈有聪明的头脑,还有他们的帮助,本就不必弄得自己不人不鬼。 李益听到裴庆的话,‘呃’了一下...他这才恍然大悟——这还是个望子成龙型的家长。 他自己是女儿奴,对女儿向来是溺爱型,但不代表他不了解这种望子成龙的家长,事实上此时大多数的‘父母’都是如此——身为老师的裴庆对身为学生的许盈如此,虽然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但李益实在是个实诚人,此时有一说一道:“要让小人来说,其实安稳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如今这世道,人行千里不过求安,若能得一平安,是什么都不换的...不过小郎君玉质含章、天生贵种,先生寄予厚望,这又不同了。” 其实后面是他说到一半加上的,他对于女儿念娘是万事不打紧,只要平安就好。至于什么远大前程,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觉得这和他无关。对于裴庆的想法,他是一点儿边都揣摸不到。 但他怕得罪裴庆,所以拣了后面的‘好话’来说。 就是这样的话,让裴庆怔住了。虽然他早就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并且绝不会后悔,但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卑鄙的人...说到底,他只是将自己做不到的理想强加在另一个孩子身上而已。 他觉得这个天下是那个孩子的‘责任’,但这个天下真的会是某个人的‘责任’吗?就算是某个人的责任,那也应该是心甘情愿才行...他这样算什么? 独自走在营地中,不知不觉就接近了许盈的马车,在他面前,羊琮已经在等着他了。 “你太心急了。”羊琮沉默了半晌,如此道。 裴庆扯了扯嘴角:“天下动乱到这个地步,如何不急?...只不过你会做好人,这种时候总是不出头罢了。这也罢了,你不动,我总是要动的。” 羊琮眉头皱的死紧,都能夹死苍蝇了,他盯着裴庆不说话。又过了好久才道:“我确实如你所说,进退两难,前后失据,这是我的错处。但你呢,在玉郎之事上就一点儿错误也无?”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45 首页 上一页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