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裴庆已经够心烦了,根本不想听羊琮再来驳斥自己,当下脸色越发冷淡:“若你也想像我的学生一样来责备我、斥责我,那大可不必...若真要如此,先扪心自问,那时你为何什么都不做,眼看着我如此罢!” 其他人或许还有资格责备他,唯独羊琮没有!因为他本来就是他的同谋,是他的帮凶。在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只有羊琮知道他的真实目的,而且他还是那个默许一切发生的人。 “裴改之!别胡搅蛮缠了!”这个时候的羊琮再也没有所谓的优柔寡断!这样的他倒比较像他平常给人的印象。他盯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一字一句道:“你明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孤就算是罪该万死,你犯了错就是犯了错,难道还说不得了?” 裴庆觉得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个时候羊琮还没有被内心与现实拉扯,弄得优柔寡断。那个时候的他就是这样严厉又公正,同龄人中间简直像是个小老头。 “你觉得你是为了天下,是大义所在,所以这一切就有了交代——无论多对不起玉郎那孩子,你也能继续下去!” “但你得想清楚一件事,你非得如此急躁,真的是因为天下吗?” 天下板荡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未来收拾起河山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裴庆能够蛰伏在许盈身边,慢慢教导,等待机会,并没有着急。那么现在这么着急,真的是因为‘天下’等不及了? 分明是他,眼看着许盈一天天成长。离他为他设想好的道路总是无限接近,但又咫尺千里。 他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不急切?许盈很优秀,比他过去曾经想象的更优秀,更符合他的期待!然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急切!因为他越来越确定,许盈就是他的希望所在。这就像是一个赌徒,孤注一掷之后难免心态失衡。 “你的私心越来越重了!你的心乱了。”羊琮的声音很沉,裴庆听到他说:“若是你再如此,孤只能想办法隔开你与玉郎了。” “你敢!”裴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之间尖刻起来...他就像是个播种、施肥、除草、捉虫,忙忙碌碌了一整年,只等着收获的农夫,忽然之间被告知自己的农田,以及农田里的一切都不再属于自己了。 这个时候的裴庆对着谁都有着十足的攻击性:“羊明德你凭什么这样做?当时你不是也默认了?若说我的心乱了,那你的呢?若我不该再呆在玉郎身边,那你呢?” 忽然,耳边是清浅的叹息,裴庆听到羊琮声音很轻,轻的都不像他了:“是的,孤与你一样,心也乱了,私心越来越重...看着玉郎越来越好,却越来越急躁。若是不能控制自己,孤也该离的远一些才对。” 他们不愧是最好的一对朋友,他们真的很相似,各方面都是。 南辕北辙的同时,又总是殊途同归。 而就在裴庆和羊琮相顾无言,沉默着,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忽然有人慌慌张张地从许盈的马车中走了出来。 是许盈身边的婢女刘媚子:“不好了!郎君发了高热!”
第144章 许盈的身体这些年其实已经有了很大长进,看着文弱,那只是因为他的脸,以及通身的书卷气而已。充足的营养、规律的作息、高质量的休息、有分寸的锻炼,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比百分之九十的同龄人都要好! 具体表现为,去年他和罗真、吴轲、关春等人一起雪庐烤肉吃,之后既没有风寒,也没有闹肚子的,就他和许倩而已。而许倩那纯粹是天赋异禀,在许盈的记忆里,她身体各方面都好的惊人,不会生病,一次医生断定要养一个月的骨裂,她几天之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才不会和这样的存在比...... 至于这次的病,跟随的大夫看了,颇通医术的裴庆也看了。大夫摇了摇头:“心思太重...说来,郎君不像是个心思重的人。再者说了,郎君就算是心思重,又哪里需要他如此‘处心积虑’?” 想的太多是很有可能得病的,身体的奇妙之处就在这里了。 大夫其实很想不通,许盈所处的环境一直相对单纯,他连争名夺利都不必,那他心思那么重,是把心思放在什么事上了? 大夫不明白的事,裴庆却是知道的...大夫还是和许盈接触的太少,他哪里知道许盈是什么样的人! 许盈太容易‘不忍’,哪怕有些事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 先贤说士人要心忧天下,就像是《黍离》里满腹忧愁的士大夫,面对曾经的宗庙化作禾黍,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然而,士大夫们叹过也就叹过了,哪里会像许盈一样,数年前就说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样的话来! 许盈看不上贵族、豪强、皇室、胡族...看不上他们的你来我往、他们的残忍,甚至他们的权势与财富。他们再如何,也不能让许盈动容分毫。可是,许盈一旦想到这些人一把火点燃战火,然后烈焰焚城,最终燃遍天下,直至生灵涂炭,他就再不能一动不动了。 别人也会为此叹息,但许盈会有一种奇怪的‘责任感’,他会觉得这件事上他是有责任的。 最开始,裴庆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注意到他,并在之后确定许盈就是他要找的人。 许盈呆在东塘庄园,表面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实际上只要外面的世界依旧是糟糕的样子,他的安稳就只能是故作安稳——或许今天的刺激只是一个引子,由这个引子将他过去因为责任感而积累的愧疚,一齐爆.发出来,这才有了生病的事。 对这个世界,许盈真的很抱歉——从某个方面来说,裴庆对许盈的判断是对的。 裴庆其实不太理解许盈为什么会有这种天生的责任感,甚至会因为这世道糟糕,自己没能伸出手而愧疚。但站在许盈的角度,这是很简单的! 他来自于现代社会,在他眼里眼前的时代并不正常,这是一个无论哪里都糟糕透顶的世界!而作为一个现代人,为什么偏偏是他来到古代?所以他是具有某种特殊使命的! 或者说,就算他没有什么特殊使命。作为捡来的第二条命,面对古代社会,他明明可以做点儿什么,却始终踟蹰不前,什么都没有做,他也是会愧疚的! 这就像是一个会游泳的人,面对湖里溺水求救的人,他因为没有救生的专业知识,并没有下水施救。 他知道那是个陌生人,他知道自己没有相关下水救人的常识和经验,出于自保,他没有救人这是可以被理解的。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下去,每个人都是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为身边的人而活,没有必要为其他人冒不必要的风险。 但...但是还是会愧疚,会无比地愧疚! 没有人理解许盈这一段心路历程,自然也不会有人觉得许盈是‘见死不救’,反而会觉得他这种愧疚属实过于‘善良软弱’了——但别人不知道,许盈自己知道啊!所以在愧疚之余,他又生出了一股惭愧。 他其实根本不是其他人想的那样‘善良软弱’,本质上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现代年轻人的灵魂来到了这个世界。 虽然高热发的很突然,但大家都比较镇定,因为许盈的状态很稳定。或许是他过去十分小心自己的身体健康起了作用,这点儿高热完全不能打倒他的样子。 就在第二天,许盈和裴庆谈了谈,非常平静的那种。ps.在场有假装贴心小书童的吴轲,貌似忙前忙后,实则什么都干不好。以及假睡小能手罗真,貌似睡着了,实际天知道他是睡是醒。 “果然是我德行不够,汝等现如今是拿为师当贼了!”裴庆淡淡一哂,说不上生气,但显然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他背后还站了一个当壁花的蔡弘毅,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孩子老实,和大家的一起的时间又不久,很多事情还不了解。但在这件事上,他本能地站在了罗真和吴轲的同一阵线。 他知道,裴庆对许盈没有恶意。但这就像是小时候大表哥‘欺负’小表哥,其实也没有恶意,甚至是为了小表哥好,是一种严格要求。但那个时候他一样站在了小表哥那边,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小表哥就是哥们儿。 他站在小表哥一边、保护小表哥,更像是一种兄弟义气。 “昨日之事你为何拒了为师,只不过是听听北地之事而已。这些事你不听,也是一样地发生。”裴庆想了想,还是从这里谈起:“为师知道你容易心软,却没有想到这都受不了,何至于此?” 许盈靠在软绵绵的隐囊之上,回忆昨天的事,慢慢道:“我只是没法听下去了。” 这就像是用战地记者搜集来的资料拍成的无比真实的纪实片,太残忍了,以至于让人产生生理性不适。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正常人,因为心理承受能力差,不想继续看下去了,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现在只是听描述,没有纪实片画面冲击大,但这还是发生在周围、随时可以接触到的事!显然是这个更容易让人不安...恶心。 许盈直视裴庆的眼睛:“我厌恶那些事、听不得那些事...甚至是害怕那些事,难道在先生看来,学生连因为害怕躲避都不行吗?” 似乎有身份的人都不习惯承认自己是软弱的、是有弱点的,但许盈不在意——谁又能真的没有弱点,什么都不害怕呢? 如果你只是许氏小郎君,这些当然都是可以的...裴庆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之后他开口道:“你不是打算未来做一代文宗、海内名士,还想桃李满天下?如今就是乱世,这些事哪里能躲一辈子!” 一代文宗也好,海内名士也罢,总不是空口白牙说出来的!按照这个时候的风气,他总不能做个连世情都不知道的‘天龙人’。这样的文宗、名士,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这不是一回事。”许盈以一种很微妙的神情看着裴庆:“学生终究要知道各种各样的事,但这应该是顺其自然,到了某个时候做某件事,而不是刻意去做什么。曾经老师还问过学生在急切什么,学生在急切着长大...” 毕竟对于许盈来说,这是第二次少年时代了,他想迅速地过掉这个阶段,继续上辈子没能继续的岁月。但后来他明白了,每一个阶段都是珍贵的,所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他不知道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还是怎样,这才有了重新体会一次少年时代的机会。 他应该放开心胸去享受、去经历才对。 “小孩子想要长大,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许盈不太想解释自己的心路历程,因为根本解释不清楚,所以很快略过了这一点,定神看着裴庆:“现在学生倒是要问老师了,老师您又是在急切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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